脸”这是别的葵花私下里对他的称呼,就好像有人窃窃地将导师叫做“火把”一样抬起头来,似乎注意到少年不合时宜地撇开视线,于是把滑落的围脖向上拉了拉,挡住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根源。
“那两个家伙又惹乱子了”
“还,还没,不过你如果现,现在不去”
怪脸一把推开满脸通红的夏依,走到哄哄闹闹的那一桌前。塌鼻梁差不多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寻找有没有更小面额的代币,不小心手一抖,满把都撒在了地上,他忙钻到桌下去捡,那样子活像一只匍匐爬行的海豹。山羊胡子突然瞅见了什么,弯腰拾起。“哟,”他打了个酒嗝,“你串在钥匙扣上的是啥”
“快给我”塌鼻梁猛地直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桌底,脑袋这一下委实撞得不轻。
山羊胡子带着得胜者的幸灾乐祸,手里一抖,他说的“那东西”与钥匙相叩脆响连连。“这是哪个姑娘的遗物行啊,你倒是时时不忘”
拉蒂法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发出一声尖叫。夏依张大了嘴,声音却哽死在喉咙里。这是他第一次注视一个早已朽灭的死者,钥匙扣上,用铜线穿着一小节骨骸,明显是人的尾指,随晃动而勾划出一道莹白弧线。它在虚空中摹画,就同仍然具有生命一般轻触着窗外那道弦月,轻得好像双唇无声地啜去刃口上的血迹。
而那一直与海波共同冲击着礁案的歌声,在一个上扬的曳音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什么姑娘这是我的战利品,从那该死的叛徒、魔鬼身上砍下来的这两年我一直都随身带着,就是为了时刻谨记谁是我们的敌人”
山羊胡子又打了个嗝,但他嘴角上那洋洋自得的笑意消失了。
“这是圣体。”他用他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说。
“狗屁”塌鼻梁吼道,“他对我们的国家都做了些什么敢情你家没人参军打仗,没被叛军糟践过,就可以空口说白话”
“不管怎样他已经被净罪了主父宽宥你侮辱圣体不算,竟还敢无视宗座的”
“净罪,那叫净罪笑死人啦,叛国叛教不是本就应该处以极刑吗我们把他尊为神使,以为他会带我们赶走舍阑人,结果帝国和那群如狼似虎的蛮子签了停战协议,却反过来敲诈我们教皇国的金银,给他们凑齐岁贡要不是这个魔鬼,吉耶梅茨的部队早就打到麦斯喀达了”塌鼻梁一掀桌子,杯瓶盘碟几乎全砸在避之不及的山羊胡子身上,“宗座宽宏大量,可不代表大家都是瞎子哑巴”
殴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夏依第一反应是抱住头钻到柜台后面,直到怪脸和膀大腰圆的酒保把那两个扭打在一团的醉汉拽开。怪脸勒着塌鼻梁,将他按在墙上,随手拿起一杯水浇了他一头一脸。“找死啊你俩”他声音尖细喑哑,像从扭曲变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忘了宗座前年的禁令么”
没人再开口了。
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望望对方,又望望他们的另一个同伴,眼里的醉意似乎被这个词猛地扫去了六七成。禁令。夏依还清楚地记得在民声最沸腾的时候宗座颁下一道谕旨,不管对净罪礼的结果是服从还是反对,凡言谈书写中提及那人者,一旦被发现,不需审判,立即格杀。夏依亲眼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因为没管住自己舌头而把脑袋挂在了缉查队的枪尖上。穿黑衣的缉查队员像无所不知的幽影一样穿行在圣城的黑夜,所到之处只有缄默和死寂。他们除了教皇本人,不受任何势力控制,葵花们轻蔑地称其为“乌鸦”,这种破嗓子的鸟儿无法容忍一切禽类的歌喉,且视血腥为筵,以死尸果腹。
怪脸走过来,掏出两个最大的代币放在拉蒂法面前。“抱歉。”他说。
“你们这些家伙,仗着宗座的宠爱横行无忌,迟早有一天会把命送掉的。”拉蒂法剜了他一眼,“我们店可招待不起口无遮拦的祸星。快走就算给十倍的酒钱我也不想被你们一块搭进去”
塌鼻梁兀自嚷嚷着,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嚷什么,一旁山羊胡子正趴在门口呕吐。酒保皱起鼻子,拿着扫帚作势赶人,怪脸往柜台下瞥了瞥,踹了一脚夏依。“小废物。”他用那尖哑不似生人的嗓音道。
“我我派不上什么用用用场,你早早知道的。”夏依维持着以手抱头的姿势爬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怪脸蒙住面孔的围脖闪过一丝颤动。他在笑,夏依想如果他还能做出这个表情的话。
“走吧,”他对少年说,“导师说不定这会儿脸都等绿了。”
酒保在塌鼻梁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和山羊胡子踹了出去。夏依眼见那扫帚就要挥到自己头上,赶忙跑出门。小巷里月光铺了一地,忽然有种幽淡的清馥从身后轻吹至鼻尖。他回头望去,那个猫一样的茹丹女人正倚在柜台边,一壶水烟尽了,她将另一包掺杂了干花和香料的烟丝倒进铜斗点上。壶里的滤液再度翻滚起来,冽香瞬间像燃烧的酒泉一般蔓延,无所不在。夏依知道,那是茉莉的香气。它在纤尘不染的月下张吐细瓣,连绵缀开,白似初雪。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那截小小的指骨,同样不含任何杂质的白,剔透中别有硬度,月色与幽香本是极柔软的,然而承载着它,却仿佛能碰撞出坚冰的脆声。
“那帮鸟崽子。”四个人掖紧斗篷穿梭在巷子里,塌鼻梁第十三次开口,“只有连刺都没长出一根的小毛虫才会怕他们”
葵花用刻薄言语损“乌鸦”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虽然逞一时口舌之快半点也改变不了宗座对一夜崛起的那些暴发户们的看重,大家仍乐此不疲。只是夜深人静,这话吐出来都惊得起两三道回音,夏依掏掏耳朵,往山羊胡子这边靠了靠。“他他他今晚话真真多啊。”
“嗯,”山羊胡子没来得及接腔,回答的是怪脸,“喝醉了都这样。”
塌鼻梁停下了,瞪圆眼睛。“你他妈才喝醉了呢。”他用更大的嗓门说。
“你瞧,”怪脸看着夏依,“喝醉了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老说自己没醉。”
他下巴上挨了一勾拳。塌鼻梁揪住他衣领,把他狠狠掼到地上。山羊胡子抱着手在一旁看戏,夏依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等怪脸又被踢了两脚后才想起该劝架,可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怪脸蜷成一团,任由拳脚如暴雨般肆虐在他身上。“丑八怪,孬种一听到乌鸦叫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嘿我舅舅竟然让你这奇形怪状的东西呆在我身边”塌鼻梁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你以为自己刚才干了多伟大的壮举我偏要说那个魔鬼,谁能把我怎么着”
“住住住,住手”夏依见石块高高举起,慌了神,“会,会,会出人命”
“想让所有人都忘记那名字办不到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那个魔鬼血淋淋的末日欢呼”塌鼻梁大吼,“他的名字”
一支弩箭从他后脑一直穿到嘴里,干净利落地截断了他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夏依一脸,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拦在了塌鼻梁与被殴打的同伴之间。他想惊叫,但声音早已远离了他。二十来个身穿黑衣黑甲的男人从夜幕后慢慢走出,没点火把,只有月光在一排严阵以待的箭镞上透着森森寒色。
山羊胡子望了望倒下的人,忽然啐了一口唾沫。“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