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听一个满身血渍、除此一无所有的老头独自向您告解吗”
海因里希望着他,又望向教皇,笑了笑。他在教皇沉默的颔首中施了一礼,快步离开。帷幔放了下来,只听见侧门外的持戟卫士退去的脚步声。
没有风,但大厅里最粗的一支火炬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老人跪坐在原地,感到黑天鹅绒一般柔软的阴翳蒙上自己眼睛。当它们再移开时,他看到教皇正用一根细长的蜡烛点燃笔画前礼敬池中的水盏。那些浮动的奶白色光辉,如同睡莲绽放,融汇成一道星华流溢之河。壁画上的影像在这河流中浮动着,手持弯刀的茹丹男人,身穿甲胄的红发老者,还有填满那片空白的、千万张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有嘴的面孔,它们同被飞狮和过往诸圣翼护的哥珊城一样,在幽影与实体之间、故去的时间与长存的空间之间、死亡与不朽之间,用一瞬的凝固绵亘起了一条漫长道路。
那个仿佛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人,来到他身边,将手放到他头顶的虚空之上。
他的仪容如此雄伟,完美无缺,兼有战士的力量与祭司的威严。
“真是令人惊叹。”仿佛是被他身上散发的光芒刺伤,老人眼眶里溢出了濡湿的痕迹,“您的容颜,一如当初被神明选中之时”
外表远比实际年龄年轻的男子低下头,轻轻微笑。“我已经老了,”他说,“已经过了被称为正当盛年的时候。很快有一天,我会赶上将军您。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为尘埃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不灭。”
“我今年七十一岁,比您多活了二十余年。直到五十一岁,我以为我已经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主父和您时,我有了自己的独生儿子。他的母亲因为年纪太大,在生下他后去世。他是如此虔诚地向往光明,才受了濯顶礼就离开了我身边,拿起长剑去追随一位圣徒战斗。可他的命运是什么他没有光荣地死在圣战中,却沦为叛军将领,身首异处,尸体被烧成灰,头颅则被插在长矛上腐烂。他死的那一刻,我正在与舍阑人战斗,我以为主父正将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赐给我这老迈之躯奇迹般的力量及勇气,可当我回国得知消息,甚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不能为他罪孽深重的灵魂祈求垂怜他死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岁,不曾婚配,不曾欢爱,不曾为神奉献,不曾体味过人生最大的欣喜,而今却堕入火渊,永远在地狱的最深处挣扎悲哭请告诉我,吾兄,是我欲求无厌、得到的太多是我的罪恶令我注定在寿终正寝之前,先失去我唯一的亲人、最挚爱的珍宝若果如此,世人的误解与辱骂,就算把我的名声戳得千疮百孔,又怎会比一颗灰尘更重”
教皇弯下腰来,拥抱了老人的身体。“这不是您的错,将军。”他的声音深沉和缓,像在黑暗中涌动的河水,“神明总喜欢给予强者更多考验,更残酷,然而更神圣。我理解您,因为我也曾被同样的痛苦啮噬,在此同样向无所不知的主父忏悔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尽管圣徒不可有凡俗之爱,但我爱他与他的母亲,胜逾生命。”
老人在一瞬间的呆滞后,合上眼睛。
“我听闻圣人在凡夫俗子对他忏悔时,总是反过来剖白自己的罪愆,以宽慰那不幸者但您与凡人终究是不同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痛恨魔鬼,它诱惑我儿子,夺去了他的生命。可我老了,如果这是考验,我已经无力肩负。我再也无法立下功勋,用荣耀来为我的孩子赎罪了我所能做的唯有祈祷恳求您,让我祈祷,让我在苦修中领悟主父的安排,让我儿子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宁静”
教皇震惊地望着告解者。他的手臂下意识松开,却被紧紧地攀住。那一刻,他开始明白老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您”
“我已经失去了最宝贵之物,与失去一切没有什么分别。不要说荣誉地位,就连自己的名字,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第三军已经交给了我最信赖的部将加赫尔,他跟随我浴血三十多年,杀敌无数,我保证他会像我一样对圣廷竭尽忠诚。”老人深深地匍匐下去,双掌和包括额头、嘴唇在内的整个脸庞都紧贴地面,“请允许我加入狂信团,为您呐喊,为您祈祷,以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的身份为您效忠吧”
“新圣廷建立以来的三大名将,在内乱中已损失两位,圣裁军眼下就只靠您在支撑,您要执意如此,舍阑人必然会开怀大笑”教皇拂袖而起,面孔积满寒霜。“真到了殊死关头,您以为我还指望那些葵花去保家卫国吗他们那狂热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不过是任我操纵的木偶,用坏就扔,死不足惜您怎会把自己和他们”
“您理解的不是么”
教皇不再说话了。
老人直起身,正视着他,慢慢露出微笑。礼敬池里浮动的柔光托衬着他的脸,令皮肤上干枯的褐斑和纵深沟壑分外清晰。
“因为您,”他说,“同样身为人父”
他端起圣盅,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凯约走出永昼宫的时候,天将破晓。黎明沉在半透明的夜色上方,像从水底向上望去的天幕。
他穿着那件仅有的粗麻单衣,一步步赤足走下冰冷的大理石阶梯。湖对面的广场上人头开始攒动起来,狂信者们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新一天的游行。
凯约没有看那边。他的目光在远远地扫向驻军营地时,凝住了。即便隔了一堵外城城墙,也能居高临下地瞥到那飘飞的旗帜。暗金底色的盾上蹲踞着一头红色雄狮,旁边还有一道被盾牌拦阻在外的折断闪电。第三军的徽记。
但那已经与他无关。
就像凯约这个名字,还有壁画上那头发火红、双眼如同清澈祖母绿的老者,都已不再属于他。
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幅壁画前。羽翼,哥珊,加冕的武圣徒,以及簇拥的无数张只有嘴的面孔。大张着的嘴用无声的呼喊代替了一切表情,成为填充那片空白的全部。空白。空白。空白。
他当然记得在此之前,那儿曾有着什么。
一切生命终将凋萎,一切有形之物终将飘逝,然而人的灵魂永存
“贝鲁恒”老人用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忘了,这是一个多么擅长于遗忘的民族”
作者有话要说:友人送的萌物,前编贝云爱的对白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