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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我回到哥珊,我会死在那里。”剑尖一捺,完成了诗句,写下它们的人低垂眼帘,开始轻声朗诵。河面推往岸边的波纹悄倚着他足畔的沙地,似是在以这种形式旁听。无来由地,云缇亚记起有人告诉过自己的话。

“人能知其生于何地,”他说,“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贝兰转头望他,忽然莞尔。风在此时迅疾了些,携来彼方的呼唤,云缇亚昨日里见过的少女在一座五六码高的小山崖上采撷植物,长而卷曲的黑发猎猎飞扬,映衬她一袭白衣。她喊贝兰的名字,声音仿佛春末的常青藤花,柔弱,却有一种赖以为自信的依怙。

“那是谁”

她确实很像爱丝璀德。

除了她拥有爱丝璀德绝没有的东西。比如纯真。

“我的妻子。”

云缇亚哑然。

“她是我的妻子。”贝兰又重复一遍,但并不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们已立下了誓约,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他收剑回鞘,快步走向山崖底下。少女正在高处踌躇,像是不得其路,可又隐约嗅到脚下的危险。贝兰对着那不算太高也决不能说矮的崖顶,张开双臂。“没关系的,”他唤道,“前面是平地”

少女眨着她无法视物、幽深宛如通往另一世界的眼睛。“你骗我。”她曼声说,眉梢却在笑。

山崖下的青年也笑了。“我是不是骗人你不想自己验证吗”

少女往前踏了一步。坠入虚空的瞬间,她并未惊呼。贝兰稳稳接住了她。出于力道的冲击,两人一起倒在绵软的草甸上。云缇亚耳边传来贝兰的笑声。而他臂上,那只用花朵和叶片编织的手环,在倒下的一刻,已经绽裂脱散。

你所目睹的一切

“她是我的妻子。”

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云缇亚坐着,将那本从爱丝璀德枕下找到的日记摊在膝头,风替他重新揭开它的封面。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所有的光阴向前缓缓碾动,整个宇宙抽绿、茁壮、乃至颓老,皆是源于这个日子。

他扫过写在每张页眉上的日期。日记的正文极其简单,区区几个字的生活记录,偶尔会用数句无韵的诗代替。中间到末页的近半本,全部空着,只依稀可见发黑的血迹。有些页面甚至彼此粘连。然而他的手指从突兀的日期上移下、移下,触及了文字所无力承载的最真实的部分。

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小人。

圆圈是头部,简单的细线组成身体和四肢。每一页的图形都不同。风拂动它们。回忆连缀,在页与页之间相互跳跃的过程中被赋予生命。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有一个孤零零的小人。

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小人。黑色曲线特意勾勒出她的头发,是个女孩。她送给他花。他给他讲故事,关于太阳和冰冷的群星,关于黑夜亦有它的颜色,关于世界是巨人眼瞳里的一颗沙砾,而他的脚正站在初飞雏鸟的尾羽上。

然后他们相爱了。

然后他带着她,离开了一座被白色墙垣围起来的城市。他们来到山谷,用草叶编织戒指和花环,在圆月下,与对方交换。

然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房屋。

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

他们打猎,采摘草药,收养猎犬与野狼生下的遗孤;他弹琴给她听,搀扶她小心翼翼踏过薄冰,对着烛光念诵书本,继续讲那些没有尽头的故事。故事里清澈透亮,万物缤纷,黑夜优美得不逊白昼。

没有尽头。一如他们所期待的岁月。

再然后,某一天,他独自出门,她在家做饭等他。

他回来时,只见门虚掩,厨灶上的火早已冷却。

他以为她是躲藏起来逗他开心,于是换他坐在屋中静静等待。

但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担心她眼盲遇上野兽,四处寻找。他遭遇黑熊。他杀死它,自己流了血。他找遍熊、豹子和鬣狗的洞穴,伤痕累累。一无所获。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在镇子里问每一个人,得到千篇一律的摇头。他潜入急湍,奔走在暗无天日的林莽,用绳索缒下近百寻的峭壁,绳索在途中不慎断裂。他拄着树枝呼喊她,唯有回音应答。暴雨倾盆。在他身下汇积的水变成了深色。

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重又孤零零孑然一身。跪在如要将他的长梦冲刷一净的雨水中。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另一个穿着铠甲佩着剑的小人出现了。他的来临,或许,还包括他头上日轮十字的印记,已经昭示着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告诉他,那女孩是朝露所幻化的魔女,神给予未来圣徒的考验。如今她已复归露珠,融于晨风了。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残破的页角飘出云缇亚指缝,渺然飞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他慢慢走上前。山崖下的草地只留下了隐约像是人躺卧过的痕迹。

青年和少女的笑声都消失了。时间的影子里伸出一条裂缝,将它们吸入了原应属于的世界。

唯独那破碎的花环没有带走。

茹丹人俯身捡起它,试图重新连结完整,但一声轻唤宛如细小闪电流经他的身躯。

“云缇亚。”

花环就在他回头间从手中掉落。

触地一刹那,化为灰烬。

“云缇亚。”爱丝璀德说。

她披着斗篷,左手拄杖,右边肘上挂了药箱。云缇亚轻轻合好日记。爱丝璀德已经自他心里察知了事实。对他,这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