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手指相互绞缠在一起。
艾缪格伦维尔看了一眼炉膛,木炭正在褪去最后的淡红。
不需要再拨燃火焰。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袭棕色僧袍的小学徒站到他面前,手捧同样的衣服,两眼静谧而清亮。老人接过,为自己换上。他解开一直包裹额头的吸汗巾,梳整头发,撕去乱糟糟的大片络腮胡子,又拿过一柄小刀,将这几个月来自然生长的短须修理干净。
然后他戴上僧袍的兜帽。
宽塌帽沿垂下,将他上半张脸笼罩在阴翳当中,只露出粗糙、尖削、刚劲有力的下颔。少年僧侣向他低头行礼,高大的身影也低头回应。
寂火信徒是没有尊卑之分的。
“贝鲁恒,我正照你的嘱咐行事。一切如你预料”
原本是自语,声音却逐渐扩大,在驯火之人狭窄的居室内盘旋鼓荡。
就像震撼天际的雷鸣声。
“来吧让我见证你的恩师所说的时代吧”
、幕间:虚语
我生命中的声音抵达不了你生命中的耳朵,
但是,为了避免寂寞,
让我们交谈吧。
沙与沫
幕间:虚语
狼从远处看着他们。这些统治鹭谷的野兽对世界的好奇心仿佛永不衰竭,能暂时战胜它的除了疲劳,只有饱餮后的满足。体格巨大的银灰色头狼还在吃獐子内脏它总是最后一个进食,而它的配偶已经在晒太阳了。一只菜粉蝶落到她雪白的毛皮上。当云缇亚把钓来的鱼扔给她时,她抖了抖潮湿的长吻,发出低吠,惊得那只蝴蝶惶然飞起。
在狼群的下一个繁殖季节来临之前,她重新恢复了美丽,和直面命运的力量。
“她很像你。”云缇亚告诉爱丝璀德,女人低声笑着听他一本正经说完。“我给她起了个名字。”
“嗯”
狼不需要名字。它们不在乎被人类怎样称呼,反正那都与它们无干。名字只对人自身有意义,它是思念化成具象在内心的倒影。
云缇亚与母狼的黑眼睛对视。“叫做朝露。”
鳟鱼破开腹腔,刮去细鳞,等两面烤得金黄,肉汤差不多也到了最诱人的时候。爱丝璀德捡来石头,在河岸边的平地堆起火塘。大块獐腿肉、带肥厚油脂的腩肉、附近挖的松菇和野生芜菁一锅炖着,再撒一把鼠尾草,扔进新鲜剜下来的麝脐。香气与原本的膻味一冲,也有了种淡乳黄色的质感,从咕嘟的每一个泡沫里向外溢。
云缇亚怕爱丝璀德烫到,先替她盛上一碗,自己用木勺略啜。软烂的芜菁吸饱了肉汁和蘑菇的鲜味,格外甘美,就是似乎还少些什么。“你加了盐巴吗”只听火堆对面问。
“哦,是啊。”
她信以为真,一边吹一边喝,忽然皱眉,转身摸索到小罐掰下两块粗盐放入汤锅中。云缇亚扑哧一笑。露出声音是不太明智的,但他抑制不住:捉弄这个无所不知的女人,令他产生了从未体验、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快乐。
“无聊。”两眼蒙着白布的女人哼道。幸而烤鱼没忘记调味,他赶紧递过叉子表示赔罪,她撕去半片,小口咀嚼。剔除鱼刺不需要视觉,舌尖就可以完成挑拣,然后牙齿将它们镊住轻轻吐出来,对于她,这像是天生的技能。云缇亚想起她十六岁前都在济贫院度过。修女们寡淡的饭桌上,所有称得上荤食的就是鱼、鱼以及鱼。
“茹丹人好像不喜欢吃这个”
“还记得自己是茹丹人的通常不吃。”
“饿得厉害什么都会忘了。”火堆渐熄,她拿柔软的草叶擦拭手指,“我原本在修院吃鱼吃到吐,后来那些年一个人流荡,偶尔能捡到松鼠埋的橡实和伯劳鸟插在树杈上的干蜥蜴,就已经非常走运。有次连下了两天一夜的大雨,我也一直饿到雨停,爬出岩洞发现一只塘鹅正准备抓鱼。我观察着它的心,等水面弄出响声,我马上扑过去,掐着它脖子直到鱼从它喉囊里挤出来为止那家伙力气太猛,差点把我拽下水去。当时还感觉有些对不住它,鱼一塞进嘴,立刻忘得精光。很瘦小的鲫鱼,刺多肉少,苦胆还弄破了,可这是好几年来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食物以至于再后来,每次吃东西,我的舌头总要回忆起那时的味道。”
他见过塘鹅。光鸟喙就有一尺长、体重二三十磅的胖大个。“你可真够拼命的。”
“没办法。狗到了快饿死的边缘会像头狮子。说起来我在城镇也跟拉帮结派的野狗抢过吃的呢,当然是在有了萤火之后但你确定要听这么倒胃口的故事”
云缇亚忍俊不禁,这一下险些被汤呛到。就着炖肉,他慢慢吃完凉了的烤鱼,不再松脆,却依然细嫩滋香。“我只是,”他说,“有点同情你们打败的那些狗。”
爱丝璀德唇角一歪,起身就走,裙边不慎拖倒支撑大锅的木架,剩下小半锅汤泼在云缇亚身上,他顺势叫了一声。她急忙蹲下来,一摸浇湿的衣服只稍微温热,生气地用力将他推开。云缇亚大笑,跑到河边脱掉油腻腻的全身衣物扔进水里。
“把刀递给我,”他回头喊,“当心别弄伤手”
衣服漂洗完毕,挂到高处树枝上,以初秋的气温过个一天半晚就会干透。水波轻轻舔舐着茹丹人与大地同色的肌肤,起初沁凉,不多时又送上溶解了阳光而得来的暖意。
剖鱼小刀游走在银白发丝之间,削下一层层雪屑,细碎漂流。自从削断了长发,云缇亚就彻底告别了洗头时的各种麻烦,尝到好处的他此后一待头发超过耳根立即修短,大大省事。不过不方便之处有时也难免比如在一截水深只及腰部的河流中。
“洗澡洗这么久”爱丝璀德问。她手上捧着一个即将编好的花环。
“快了,还差脑袋。来帮个忙”
她脱下大摆长裙,站在靠近岸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让他低头,用裙子兜水一遍遍浇,末了还替他梳理得更容易晾干。云缇亚瞥见她袖口沾了锅边的焦黑,衬裙上还有油渍。“干脆全脱掉一起洗了。水里很舒服的。”
爱丝璀德欣然照办。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在温煦的阳光下直接面对她的身体。河面鱼鳞般的金亮和她皮肤折射的光辉融合起来。即使以西方人的标准,她也太白皙了些,因此创伤很轻易地就落下疤痕,但由于健康和韧性,它们也能迅速消褪。她是一轮圆月,挣脱出往复的阴翳与黑蚀,于洁净中一点点涨得饱满。
“真静啊。”她说。
两只相互追逐的螟蛉斜斜蘸过水面,朝上游飞去了。
云缇亚搓洗着她无法察知的污迹,冷不防衣带从布料间滑脱,溜过她身旁,她踉跄好一会儿才抓住。水在她所处的地方不算浅,浸没胸部,直达锁骨。草芽那么大的银鱼结群环绕过来,被它们的摩挲弄痒,她不停地笑。“快来这儿,”她张开双臂呼唤,“来来呀”流水裹挟这些剔透莹亮的小生物,就像光阴裹挟她失去的孩子穿过她的怀抱。
云缇亚忽然抬起头。没有一丝风,水默默地徐行。
“爱丝璀德。”他喊道。
“怎么”意识到离他有点远了,她循声往回走。
“站那儿别动。”无迹可寻,但直觉已向他指出凶兆,“前面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