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让我活着。”
他们陷入沉默。大厅被沉默包围,像在等待某个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来临。吊顶上弹奏、祈祷、念诵诗篇、拔剑战斗和静静观看他们对话的诸圣画像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声音。一只鸽子从天窗飞进来,在圣徒足底的横梁找到了落点,垂眼张望。
爱丝璀德取出什么,弯下腰,轻轻放在身侧的地毯上。
“这件东西原本是您的。您可想要收回”
那是枚配有白铜细链、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用紫色珐琅镶嵌着日轮。
“云缇亚送给了你留着它无妨。打从它一开始被另外一个女人拥有,就只是作为虚弱感情的见证,除此别无用处。将它带在身边吧,让它随时提醒你这个事实。”
她捡起它。
“爱丝璀德。”
教皇忽然唤道。
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你是少数没有让我浪费时间与之交谈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弱者当中。”
目光无法抵及的地方,她的脸或许微笑着,却与这句话无关。
鸽子飞出了窗外。
“对了,猊下您一定有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吧。”
被士兵带出大厅之前,她停伫片刻,说。
“一定是特别宏大、壮美、光辉万丈,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也要将它达成的愿望。
“我呢我也有个愿望。当然相对于您的,它太普通,也太渺小了
“我不祈求这个世界上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如果连这也无法实现,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活着。”
“先是活着,”她说,“然后才是尊严。”
爱丝璀德向圣堂外走去。
她沿鲜红长毯,一步步走近敞开的厅门。黑暗在她眼前如春冰绽开细纹,慢慢皲裂,某种明亮的介质像迅速涨溢的河水那样上涌。她开始辨认出颜色。区分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的颜色。尽管贝兰曾教她记住它们的名称,一时却还无法与原初的感觉对应:地毯炙热的颜色,石砖地面清凉的颜色,花束温暖安谧的颜色,圣像古旧的颜色,士兵甲胄冷而坚硬的颜色,还有拼嵌玻璃窗上斑斓错杂令人目眩的颜色。
随后她看见那明亮介质的实体。
它向她扑奔而来,透过窗,是一束束琴弦似的线缕,透过门则是洪流,将她融于其中。
她看见了太阳。
、4 光翳2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痛。泥沼浸没双膝,剧痛却早已进入身体内部向上奔涌,淹过了胸口、喉咙,升到鼻腔,直冲大脑。无法挣扎,无法呼喊。谁谁在跟我说话是谁的声音
“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啊妇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你来提醒我么来救我来杀我么
“请远离她。”
别别再说了。太晚了
“永远也不要靠近她。”
求你不不管是谁都好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
杀了我
“然后毁灭你。”
云缇亚依旧睁着眼睛。
没人来蒙上它们,或许是没人相信他此刻还能看见什么。空气里的炙热酸味像烧红的针尖戳刺鼻孔,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梦里有刑台、绳索、烙铁、刀匕、斧锯和煮沸的液体,各种杂音环绕他,一场等待将他脔割而食的盛宴。
“把他绑结实些。待会一动就糟了。”
“麻药准备好了吗”
铜壶的长嘴捅进喉管。连颈部似乎也被固定住,至于吞咽更加无法主动完成。他分辨不出和上次对他造成无尽痛苦的药汁是不是同一种。一张脸冒出来,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圆胖脸盘,眯缝小眼,鼻子上夹着镜片,海因里希的医师,他恍恍惚惚想起。又是新的一轮拷问
可我没有价值了啊。我只是废物、垃圾、残渣,除此什么也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漂浮。药性分割灵魂和肉身,之前和肢体一起被牢牢绑缚住的意志终于真正成为最轻和最自由的东西,他感觉自己融入“乌有”当中,而一切的“有”则在他眼底展开。他在房间上空漂浮,悬于每个人头顶俯看下端:木制平台上不成人形的身躯他第一次这样疏离地从外部审视自己,医师的秃顶,两口沸腾着浓醋和烈酒的锅,那三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幽灵它们依然一声不响,只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戴着在醋里煮过的手套,火炭盆,装药膏和绷带的盘子,还有她
是她。
他已认不出自己了。但他认得她。
那个正全神贯注地把接下来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匕首、锯片、夹钳、剪子,一件件从醋锅里捞出来的女人。
那个带给他此前遭受的一切都不足以比拟的痛苦的女人。
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你很果决,”医师对她说,“不过大概会白忙活。锯掉他的腿也不能挽救什么啦,他全身都是伤,太虚弱,估计承担不住手术的重创。就算这些都撑过去,创口顺利愈合没有感染,我认识的被截去下肢的病人,顶多也只能活个几年,还得像狗一样爬着,熬过无数个被魔鬼诅咒的阴雨天,直到爬进坟墓。我倒是不介意挑战技艺,可对你来说,花大力气换来什么结果,得有所觉悟才行。”
“如果不这么做,他活不了三天。别耽搁时间,医师。扎上止血带。”
是的。
那是她。
永远冷静、圆融,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永远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最适当的取舍。犹如黑暗的真相一样加诸于她的特质,也是他最厌恶的一点。她本应是情感的动物但她依靠完美得可怕亦可憎的理智来行动。早就知道了,他们俩绝非同路人,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在她那儿可以像掸一掸灰尘似地舍弃掉。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竟会相爱
“用这个扎住膝盖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