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绝望地呜咽起来。
“胡说”一直平静的牧师第一次显出怒意,喝了一句后发觉自己的失态,转开头说,“神不会抛弃任何他的子民。”
他抿着唇走到男人面前,拿起一把薄薄的刀利索地划开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连珠滚落进盛药的瓶子。手忽然被人紧紧抓住,是芙蕾拉带着异样的恐惧按着他的伤口,血被阻挡,向边上蔓延开,把芙蕾拉的手掌濡红一片,再溅落到地上。
“你刚才提醒了我,既然我有幸活了下来,也许我的血液会有用。”牧师挪开她的手,解释道。
看到红艳的血盛开在白袍覆盖的手腕上时,芙蕾拉只觉大脑一空,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前,手已经伸过去想要抹去这些刺眼的红色。牧师清冷的声音晃进耳里,她回过神,夺过牧师手中的小刀,也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液滴进宽口的瓶子里。
“也许我的血也有用”手腕颤抖得厉害,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住,才避免血偏离瓶口。
乳白色的药水混合了鲜血,呈现出迷人的粉红,而其他人因为太震惊,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是怔怔盯着两只不断涌血的手。看到芙蕾拉又要举刀将渐渐凝固的伤口划深点时,牧师阻止了她,手掌覆到她的伤口上为她治疗,一边说:“够了,先试试吧。”
他晃了晃药水,交给愣住的男人,男人这才恍然抓起瓶子冲去病房,后面跟着女人们。她们谁都没有勇气待在血腥弥漫的小房间中。
“疼吗”牧师查看她的手腕,经过圣光治疗,伤口很快收缩,变成粉色的疤痕。也许被芙蕾拉感动了,他一直如玻璃般平静冷淡的语调带上了微微的柔和。
“不疼,凯尔。”芙蕾拉恍惚在圣光清凉的气息里,冲口而出那个人的名字。
牧师略略扫她一眼,松了她的手:“我叫维格。”
“对不起。”芙蕾拉轻轻收拢掌,垂下头。
“药水是他研制的吗”
“是他第一个发现这种热病和韦那非热病的不同。”
维格瞥了眼桌上的药水,冷冷说:“可是,我为得出这个结论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不是你的错”芙蕾拉掩起面,深深为隐瞒疫情的亚尔斯国感到羞愧。
“内出血”维格点着手上的紫斑,“最多三天的生命这么说来,马上就要变死城了么”
“不会的”芙蕾拉仰起头叫道,“一定能得救的,大家都能得救的谁也谁也不会死的”瞥到维格脸上忧伤的怀疑,她往外跑去:“我这就去看他们,如果我血液里的疫苗有用,如果还需要血,我”
维格拍拍她的肩,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下,打断她:“一起去吧。”
又有一些病人喝下了药水。芙蕾拉站在一个小女孩的床边,躺着的小女孩紧紧搂住一个旧旧的布娃娃,她眯起黯淡的眼睛,笑着对芙蕾拉说:“等我好了,就让妈妈给阿黛尔缝件新衣服,阿黛尔也急着穿新衣服呢”
无端地,芙蕾拉想起苏菲病死的孩子,这样充满着希望的刚刚开始的人生却要被画上终止符,心酸蔓开,在眼泪涌出来前,她逃一般地离开了小女孩。
“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无能和无力。”维格的目光掠过面前的年轻姑娘,“她就要结婚了,因为护理染病的未婚夫,结果自己也倒下了。”
姑娘姣好的肌肤绽着点点紫斑,干裂的嘴唇像濒死的鱼嘴吃力地张合。
“她刚病发,如果能救回她,这样的药水就是有效的,那么”维格叹出一口气,伸掌到姑娘额头,银白色的圣光变得微弱,大负荷的使用力量已经让他到了极限。芙蕾拉合拢掌,难得虔诚地向神乞求起来。
******
整夜的祈祷没有起作用,也许神也无能为力地转开了身。没有挨到太阳爬出地平线,病人残喘的生命之息还是不甘心地灭了。
维格始终安静地坐在床边,当病人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也没有跳动一下眼珠。他面色平静地扳开死者紧捏的拳,让手交叉搁到胸前,就像他这几天一直在做的、重复在做的一样,轻轻诵起安魂祷告。
压抑的哭声从芙蕾拉掩面的掌下泻出。无法遏制的自责的泪水,刀子一样刮疼手臂。
“死亡对他们,未必不是解脱,比起这样痛苦地活着。”维格结束了祷告,像是安慰芙蕾拉,又像是自语地说道。
死亡,是解脱吗她已经听到很多次这样的说法。她揪紧自己的心口,纷杂的念头轰炸着熬夜而昏沉的脑袋,她蜷着身体,答不上一句话。
“已经四天了到支撑的极限了”维格走到背阴处,阴暗爬上他的脸,使他的表情带着死灰般的暗色。
“我们再想办法那药,那药不是救了你的命吗”芙蕾拉从他话里听出了放弃,竭力喊道。
“来不及的”维格微微闭起眼,一贯平静的声音带上了冷酷,“只能采取那个措施了。”
那个措施是什么,他没有说。他走到床榻边静静注视了死去的人一会,目光游移开去,漫散到窗外。空气拧出了寒意,侵得人心肺发疼,芙蕾拉愣愣地随着维格转动着视线,她感到千头万绪都梗在胸口,一时竟没有追问“那个措施”。
迟滞的空气轻轻抖了下,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堵在维格嘴唇里的叹息,那是人们面对天灾人祸无可奈何的叹息。她忽然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叹息,昏沉的头脑徒然跳出史志上记载的,二十多年前亚尔斯那场热病肆虐前期,一些地方官的做法。
“你要你要烧城吗”她手心发凉,盯着维格身穿牧师外袍的背影有一阵恍惚,在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已经问出了这句话。
维格转回头看她,误解了她话里的绝望,扯出一丝苍白的笑:“我会安排没有染病的人集体离开。”
芙蕾拉并没有感到一丁点活命的喜悦,她只是怔怔地盯了维格浅金色的头发,目光盘绕在他光洁的额头,一个灵魂淡了下去,维格有些冷漠的眉眼渐渐渗进视野。
“到葛南顿接受一个月的观察,确定没事的人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会耽误你的行程,不过非常时期,安全是第一位的”在芙蕾拉发愣的时候,维格兀自说道。
“有很多人已经跑出城了。”芙蕾拉下意识地说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她的脑袋明明沉浸在另一种极震撼的情绪中,对话的口气却像两个公事公办的官吏在讨论瘟疫的处理方法。
“他们没能够跑出多远,在半里外有弓箭手。”维格说道,没发现芙蕾拉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你的指令”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芙蕾拉把梗在喉咙的话艰难挤了出来,“你不是牧师吗”
“难道牧师就是无所不能的吗我做了所有的努力,可是我救不了他们,我不能让整个鲁阿多郡都被瘟疫吞噬如果杀一个人能够救下十个人,我会做的,就算因此被神抛弃,被神惩罚”
当年烧城的地方官在接受审判时也这样说,他们也是用低沉的声音表述自己的无奈。然后,他们被判无罪。
然而,二十年前的热病并不因此被阻止,它依然气势汹汹地席卷了亚尔斯大半国土。
芙蕾拉无法承受地阖上眼皮。那个不停吻着孩子坐马车逃离死亡之城的女人,那个被后辈按在座位上往后喊着不忍离别话语的老妇,那个睁着恐慌的眼对她喊“诅咒”的老人雨一样的箭从空中倾泻,黑暗中乍起的绛红色的血花迷糊了这一切,洇行成扭曲的红色液体,从白皙的颈部喷涌出的血液,在肩头湿成阴冷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