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竟有些沮丧,他本也有些希望这个女婿能出人头地、大放异彩,但现在看来却必须一生都低调收敛了。
李彦直地心情却没有受到这次翁婿密谈的影响,自殿试之后,他虽一直没什么表现,外间的形势也出现了许多对他“貌似不利”的变数,但他竟是越来越有信心了,仿佛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出发这天,嘉靖忽然传旨召见,陆炳匆匆赶到西苑。在西苑外遇到了严世蕃,两人错身而过,头也不点一下。到了里面,又遇到严嵩出来,两人也是一揖而别。
嘉靖这时不在书房,不在板房,却在丹房,陆炳进去后众道士相继离场,陆炳跪到丹炉旁边地蒲团上,见嘉靖双目如瞑。半晌不敢说话,直到嘉靖睁开眼来舒了一口气,陆炳才轻生轻气地问道:“皇上,丹成了”话声很低,却带着一种既兴奋又期待的激情要他一个中年武夫作出这等少年情状,却也真难为他了。
嘉靖看了他一眼,略显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还没呢最近心境不好,怕这丹也受了感应,进境甚慢啊。”
陆炳搬着蒲团凑近了一点问:“陛下有什么烦恼事吗”
“阿炳啊,”能让嘉靖用这样的语气叫唤地。当朝大员中也就陆炳了:“底下这帮人,真是越来越不好管了。”
陆炳一时揣摩不透嘉靖地心思,试探着说:“谁敢冒犯圣颜请陛下降旨,臣立即去捉拿”
嘉靖道:“严嵩不会办事”
这没来由地一句话叫陆炳一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严阁老,好像不大会办事。”“夏言会办事。”嘉靖说:“可又觉得他不够稳当啊。”
陆炳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些捕捉到嘉靖的心意了。他没有再说“陛下圣明”之类地废话,这时候若不露出点见地来,就没法让嘉靖有兴趣再说下去了
“皇上。您安排得巧妙啊”陆炳说:“夏、严,各有其长,各有其短,陛下起用他二人。正是深得取长补短之妙”
嘉靖对这句话不是很满意,不过他是个十分自负的人,对臣子跟不上自己的思维觉得很正常,继续道:“张孚敬帮我赶走了杨老匹夫,很好,很好。可惜啊,可惜,后来他自己又变得不是很恭顺了。夏言代我治了他。很好。很好。不过当下士林的风气真是很糟糕啊,宁负天子。不敢忤权臣,二十几年前地话了,到今天还是这样,甚至更糟”
尽管和这个皇帝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陆炳仍然觉得每次和他说话都很痛苦,他仍然闹不明白嘉靖要说什么
嘉靖似乎也没怪他不接口,自顾自道:“严嵩嘛,唉,他恭顺倒也挺恭顺,就是名声不大好,不讨人喜欢。而且他这恭顺老实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呢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日久阿炳啊,你说这满朝文武,可有没有能治严嵩的”
陆炳这时心情紧张,脑袋崩得像一根代发之弓弦,脱口就道:“夏阁老啊”
嘉靖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炳啊,你就是老实”挥了挥手,就让他回去了。
陆炳惊疑难定,回到府中问李彦直何在,家人说姑爷已经出发,陆炳道:“把他追回来但不要声张”
不久又有严世蕃来拜会,陆炳避之惟恐不及,托病不见,陆尔容听说父亲找丈夫,便挺着个大肚子走出来,又听陆炳拒见严世蕃,心中奇怪,便问了一句:“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炳这时脑子像浆糊一般乱成一团,道:“不关你事回去好好养胎”顿了顿,似乎亟需找个可以信任的人倾诉,便道:“严嵩看来要倒霉了”
陆尔容惊道:“这是为何”
陆炳便将方才嘉靖的言语转述了一番,陆尔容论老辣不及乃父,论聪慧则青出于蓝,自幼耳濡目染,这时又旁听者清,不像陆炳般身陷局中,听完了他爹爹的述说,却叹道:“爹你怎么糊涂了要倒霉的不是严嵩,是夏言”
陆炳一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尔容道:“皇上若现在要治严嵩,找夏言就是,何必再来问爹爹你他说这话,是当已经没了夏言这个人了啊”
陆炳哎哟了一声手在额头上大拍特拍,叫道:“看我糊涂的,看我糊涂的”
他久宦成精地人,一被点破重要关窍,心中对嘉靖的话便完全明朗
嘉靖和陆炳说的那些话,不能按照他说话的顺序来听,必须前后互证,取此续彼,先看后面的话,弄明白了再用前面的话来印证,方能真正明白。
嘉靖说“宁负天子,不敢忤权臣”,说的就是夏言,嘉靖对张璁的评语是“后来他自己又变得不是很恭顺了”,这句话正好落在今日的夏言身上若是严世蕃李彦直徐阶三人能以平常心侍立在侧,听到这句话多半马上就猜到嘉靖要废掉夏言了
但嘉靖也还有顾虑,那就是“严嵩不会办事”,相应的,夏言虽然“不恭顺”,却会办事。此外,嘉靖还担心严嵩地“恭顺老实”是装出来的,担心严嵩日后也变成夏言,所以他才会问陆炳“满朝文武有没有人能治严嵩”,严世蕃要听到这话非跳起来唱歌不可嘉靖说这话,分明已有心让严嵩当首辅了,只是又想找一个能和严嵩作对的人来牵制严嵩,以免严嵩独大
嘉靖这些年懒于政务,但对皇权却仍然抓得极紧而他在这一块也确有过人天赋,维护皇权本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但嘉靖却削繁成简,别地事情都不管,任臣下去折腾,却只盯紧了两件事哪两件一是防止武将拥兵叛乱,一是控制文臣之首。
在大明的体制之内,武将要拥兵叛乱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而且这个问题自有一帮文臣帮自己盯着,嘉靖不用太担心,只要防止武将与有实权的文官结合就可。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控制文臣之也就是内阁了。
嘉靖和他的祖宗朱元璋不同,朱元璋是皇帝里头的劳动模范,天生的精力过剩,嘉靖却是皇帝里面地世外高人,只想炼丹成仙,不想管那些繁杂地俗务,所以控制内阁的方法也是按照他地原则衍生出来的
张璁斗杨廷和的时候,他还小,支持张璁还是出于形势需要,这个时候他是凭着天才与直觉在行事。但这之后夏言斗张璁、严嵩斗夏言,乃至他所展望的严嵩时代,嘉靖就是很自觉地居于裁决者的立场,看着大臣党争而他也很清楚,无论党争的结果如何,最后获胜的一定是他自己
在炼丹之余,嘉靖就对这两件事情上心,除此之外的其它枝节杂务,他就并无兴趣,也认为没必要关心了。
陆尔容的话把乃父点通之后,陆炳再回忆和嘉靖的对话便豁然开朗,许多乍一听好像全无道理、仿佛意识流般的呢喃重新拼凑整合,才算成了嘉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陆炳想明白此事之后心下大畅,连骂自己糊涂
陆尔容轻轻一笑,说:“爹爹当时是紧张的。不过让皇上认为爹爹糊涂,那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