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牢房的人,一定不会忘记那种滋味。多少次在梦里,我依希都还能闻见那种味道,尤其是看守所的第一顿饭,令我毕生难忘。
我进来的第二天早上因为提审,没吃上饭,所以一直到下午四点就是不给刘贵吃饭的那顿,我才得以一窥传说中的牢房的真面目。晚饭还没进来的时候,先听见劳动号,就是火贼进大门打报告的声音,然后号子里专门负责打饭洗碗的人就已提前把碗拿好站在了号子门上,然后你可以听见给其他院子打饭的声音,大概十几分钟后,就可以听见过道铁门打开的响声,这时饭菜的味道也就随之飘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呀我至今无法准确的形容,就像是烧熟的胶皮,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期间还夹杂了一点生油味儿,让你又隐约间能分辨出一点食物的感觉。饶是如此,它对我身边的人还是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的,我分明可以看见铁头川娃喉头涌动,在咽着口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号子门上那个一本书大小的观察孔。
碗,一个个从打开的风门递出,又一个个递进来。一人一份菜,一个黑面馒头。所有的食物除过李哥的,全被倒进两个大盆里。然后随着曹哥一声:“开饭”所有人就如同脱兔一般从床上跃下,两排蹲好,不住地往那盆里眺望。那模样就好比是动物园里等待管理员喂食的动物,一个个翘首以盼。
曹哥拿着一把塑料勺子,一个个按照铺位顺序分好,我看了一下前后相差之大,令我怀疑后面的那些人就吃这些,能维持生命吗最后,待李哥唇齿轻启:“都吃吧”众人齐齐唱了个诺:“谢谢李哥”就谁也不再说话,只埋头开动,动作迅速而又安静。有个人我至今都记不起他的名字,但却记住了他那张饥渴的脸。几乎是在我没端起碗的时候,就吃掉了属于他的那一份食物,左顾右盼地看着别人的碗中,目光像锥子一样,好像是可以用眼睛吃掉别人的份额。
看着眼前的东西只能叫东西,这哪是人吃的呀我无法形容它有多差劲,因为即使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评价它,都毫不为过。中国人说食物:色、香、味。味就不说了,因为我还不具有品尝它的愿望。光是看颜色,闻气味都已让我作呕了。土黄色的无名菜叶稀稀拉拉几根飘在褐色的汤上,中间一块切得有拇指厚的土豆片上布满了黑斑,散发出一股被蒸发的霉味。后来我知道,这就是看守所每天吃的汤菜,你还别嫌,就这还没多的,俗称“水上漂”。但等我掌权的时候,我为它改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碧海明月汤,用以纪念那曾经的岁月。
李哥看我次次没有动手就说:“赶快吃一点,吃不下也要吃,刚进来我们都这样,慢慢就好了,你要学会适应,吃”曹哥也在一旁呵斥道:“别给我装雏,你他妈是贵族子弟啊还嫌这嫌那。”
我不敢再坚持,闭着眼硬着头皮,舀了一勺就往嘴里塞。看见我这副样子,曹哥还不满意,“你看你那个怂样子,又不是让你上刑场”说着手里一块馒头就扔了过来,没打中我,却啪的一声粘在了我身后的墙上,晃了两晃又掉进了马桶里。那个目光似锥的哥们急切地注视着那块馒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曹哥,见后者没有反对,就嗖的捞出了马桶里的那块馒头,一下子塞进了嘴里。吃得太急,噎的他直翻白眼。
我刚想给曹哥赔个笑脸,就觉得嘴里有个东西:“不对呀看守所没这么博爱吧还给汤里加了肉丁,刚才怎么没看见”一边想着,我还一边咀嚼了一下。突然我心里一个咯噔,觉得口感不对。赶紧吐出来一看一条白花花的虫子,一半已经被我嚼碎了,另一半还活着,在我手掌心里挣扎着。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了我的喉头,看着那挣扎的半只虫子,我仿佛可以看见我生活的一个缩影,苟延残喘,徒劳挣扎。我干呕了几口,可又什么都没吐出来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李哥看看我,挥挥手制止住了还想要说什么的曹哥,我看见他的眼里全是悲哀,大概是我的样子勾起了他自身的回忆,所以并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唉实在吃不了,就给吧反正他一天像个饿死鬼投胎的。妈的,咋没见你干活有吃饭这么厉害”我如获大释,已顾不上恶心了。赶紧把饭菜倒给李哥说的,就是那个目光如锥的哥们,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了,就权且称他锥子吧他正把马桶里捞的那块馒头费力的咀嚼往下咽,不知名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也不知是他的口水,还是马桶里的汁水。看我给他吃的,赶忙还我一个真诚的笑容,咧开的嘴里,已嚼成糊状的馒头看得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滚,终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曹哥李哥一下都笑了。
“唉你个怂叫我咋说你呀连这都服不住。以后咋办呀”李哥一脸的不以为然:“不过我先把话说前面,你相信吗要不了几天,你的胃口就会非常的好,到时候饭不够吃可别找我,我让你吐”
“李哥,你别管他,这怂我看了的,也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趴在马桶上听着这些一半是警告,一半是讽刺的话语,强忍着胸中的悲愤,泪顺着脸庞流到口中和嘴里呕出的酸水混在一起,掉落在马桶里,泛起一阵涟漪。空留口中酸咸交加的味道终化成淡淡苦涩,轻轻地刺着我几近麻木的神经。我望着桶内的圈圈涟漪,怔怔的想:“这要是个湖,我也会毫不留情地跳进去,亦强过终日与这些人为伍”
我不是第一个为囚禁生活落泪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一年以后,在我的精神几乎都快麻木,肉体已完全适应看守所生活的时候,号里进来一个因交通肇事的贩菜老农,当他一捧起饭碗的时候,立马泪泗滂沱,在我逼问之下,他抽泣着说:“大哥你恐怕不知道呀我是贩菜的,我清楚。这个菜叫牛皮菜,在我们农村,猪都不吃这个现在让我吃,呜呜”我闻言霎时悲从中来,默然无语,一时间众人皆唏嘘不已,几欲落泪。
于是,生活物质的之匮乏逼出了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所以接见日就显得尤为重要,在我进去的第三天就是个接见日,6月3日,星期四。之所以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把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天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早上一起床,二号放茅的回来的时候,赵军就跟李哥吆喝:“华华,今天多蹲一会儿,把肚子誊空了,中午好多啖点”
“你也一样,对了别忘了有啥经典的咱们换着来点”李哥显得心情不错。
“卵个经典的,我号子里都是他妈死了拿席子裹得穷鬼”赵军骂道。觉得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还是草席”
“唉你太谦虚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骚情的表现”李哥还挺诙谐。
“日妈你花叫我是不是一个院子的,我们号子的底子你又不是不了解”赵军居然急了。
“好好好,不说了,赵哥,今天收成好的话,兄弟没多有少支援一点,咋样”
“对嘛还是华华够意思,比刘贵强多了。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先谢过了。”赵军的脸一下子就多云转晴了。笑嘻嘻地进了号子。
“李哥,你真要分给他东西呀”往厕所走的路上,曹哥急吼吼地问。
“你小声点,不说话没人当你哑的。”李哥回头看了看,确定赵军不会听到才又说:“那不然咋办人家都开了口了,我还能装俅迷”
“啊他啥时候开的口,我咋没听见”曹哥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