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上柳梢之时,司徒家的公子司徒明才踮着脚悄悄靠近家门,看见一脸疲倦的家丁靠在门上打瞌睡,一掌拍醒了他。
“睡什么睡我爹呢”司徒明毫不客气地问。
家丁吓得一激灵,迅速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是公子不是老爷,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厅的灯,愁眉苦脸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您这是又去了哪儿,得亏侯爷今天有客,没一直盯着您,您一会可千万机灵点,别说是这个时辰才进府。”
说着关上了院门。
“来的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打扰。”司徒明皱着眉毛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走上前。趴在门边,对着家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亮灯火映照下,他那年迈的父亲正试图将眼前单膝跪地的男子扶起,那人却执意跪着,轻声道:“世叔,晚辈未能早来见您,本就有愧。请等晚辈说完。”
司徒铮目光雪亮:“你心中所想,我约莫能猜到一些,只是,并不容易。”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人,一时不知是该心酸还是欣慰。
他竟然活了下来,并且成长得如此优秀。
那人垂眸,长长睫羽投下如扇阴影,神色晦明难辨,突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看那神色姿态,竟是一副对那物事十分敬重的模样,而后双手交到了司徒铮手中。
司徒铮微微迷惘地接过,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明黄的带有血迹的丝绢刹那,手剧烈一颤,几乎将之掉落在地。
“这居然在你手中”
“这是家母当年拼死夺下命人带出宫的,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为父亲报仇雪恨。”
平淡的语声,却压抑着些许激动。
司徒铮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丝绢,决然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晚辈知道,您在南疆多年,无论民心军心俱在掌握,我想请您集结力量,待时日成熟,即刻出兵。”
他抬眼,望着司徒铮,目光灼热,闪动着烈火,仿佛熊熊燃烧的梦。
司徒铮后退一步,厉声道:“我如何能置南疆军民于战乱水火”
“难道就任这真相被无情掩埋难道当年皇上所作所为就应该值得原谅还是说,”男子眼中一抹苍凉笑意,“十余载过去,您热血已寒,无心为作古之人争一短长”
窗外司徒明听得心神俱动,呆呆望着自己父亲苍白的脸色。
这男子语气尖锐,直接戳中了父亲多年来的痛处,也是自己的痛处。
司徒铮缓缓道:“十余年来,景炎国整体虽算不得富庶安定,但也算是天下太平,寻常百姓尚且能过上安稳日子。如若再起兵戈,彼时四方战乱,并非我所愿看到,也必然并非你早逝的父亲所愿见。”说罢遥望远处,长长叹了口气,“你父亲当年含冤而死,我不是不知。只是,局面已定,再起争端,受苦的只会是百姓。大概是人老了,不愿再看到征伐杀戮。”
司徒明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从不明白,当年叱咤风云的父亲为何心甘情愿来到南疆偏安一隅,甘愿忍受人后无数猜忌质疑。
他也从未对自己解释过。
做儿子的以为,父亲不过是老了,消磨了当年英锐义气,只求平淡与安稳,如今才戛然懂得父亲苦心。
恍惚又听得司徒铮面沉如水道:“如今朝局动荡,最忌讳再起战乱,况且北方有邻国虎视眈眈侄儿,这不是你父亲所愿意看到的。”他伸手扶起面前男子,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孩子眉眼风华,像极了他的父母。
当年那情形他不是不知,这孩子本该夭折,却是如何一步一步活到今日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手臂一僵,居然不能动弹
司徒铮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下手,也想不到那般光明坦荡的人的儿子如今已是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之辈,却见他已深深拜倒,语气沉凉:“对不住,世叔,您所言句句在理,只是,这条路上已牺牲太多人,侄儿不能对不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若要置南疆于水火,此等深重罪孽,总有天谴报应,彼时侄儿一肩承担,断不会连累世叔。”
“你”司徒铮闻言震惊,又惊又急,望着眼前男子拜伏在地的单薄身躯,一时竟茫然心痛。
这一句话,竟有将自己生死早已漠然之意。
他颤声道:“你果然和你父亲一样固执,只是”司徒铮语声凄然,剩下半句没有说出口。
只是仇恨太深,执念太重,竟令这本该聪慧通达之人深陷其中不能看破,又何谈自救
良久,他疲倦地摆摆手,“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旦出了差错,你便是百死莫赎,粉身碎骨也不为过。但是,如若事成,你打算如何夺回原属于你的东西吗”目光尖锐如刀刮在拜伏的身影上。
那人却已缓缓抬头,在灯光下一字一字平静道:“世叔放心,晚辈已厌倦杀戮,即便事成,也断然不会在此世间久存,自会还景炎国一个安泰天下。”他薄唇勾起幽魅而恍惚的笑,神情里隐隐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