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雪吸收了周遭声响,或许是形形色色的生灵不肯惊扰此地的宁静,总之雪山里静谧至极,与叶鸯上次来时大致相同。
他们上回来此,有叶景川带路,一行不过四人,却远比今日这支队伍要吵闹,想来是心境不同,遭遇亦有所不同的缘故。叶鸯慢慢往山上爬,时而左顾右盼,没觉得这儿和之前有哪里相似,却也没觉出有哪里变化,只得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人心要想安宁,务必摒除杂思,平心静气,而这境界,叶鸯今生恐怕永不能至。
一颗心躁动不安,连带着叶鸯整个人都浮躁。额头冒出一层薄薄虚汗,胸腔内砰砰乱响,脚下迈的步子毫无章法,有几次险些绊倒。方鹭不动声色地扶住叶鸯手臂,牵引他稳稳当当往山上走,方璋见得他们如此,半妒忌半愤恨地嗤了一声。
方璋的意见,没能影响方鹭什么。微弱的抗议,他向来直接略过。叶鸯倒是注意到方璋发出的怪声,犹疑着回头望去,很快就被方鹭拽回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朝山顶走。
师叔。叶鸯小声叫道。
嗯。方鹭应了,等他讲话。
方鹭应得太快,叶鸯一时没能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正当此时,不远不近的地方忽地传来冷哼,显然又是方璋在作怪。
两束灼热的目光钉在叶鸯背上,好像要把他穿透,再透过他的身躯,烧化整个山头。这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叶鸯浑身不适,可他突然间感到头晕,暂时还离不开方鹭的手。
尽管晕眩无比,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叶鸯强打精神,低声道:师叔,您看他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方鹭刻意抬高声音,好让方璋听见,不高兴就滚蛋,哪儿来这么多事。
此语一出,阴阳怪气的方璋终于停止捣乱,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十分不甘心。
若是放在往年,叶鸯还有闲心调侃他,调侃过后,也有余力去安慰,然而这会儿叶鸯已自顾不暇。眼前被雪堆晃得发花,叶鸯匆匆停了脚步,用力闭眼。刚想睁眼迈步,双腿就阵阵发软,要不是方鹭在旁照看,此刻多半已跌下山去。
没休息好?方鹭轻声询问,略一弯腰,想将他背上山顶。
叶鸯连忙阻止:不过是行走太久,有些疲惫而已,多歇一歇便能好。天色尚早,上山不急于一时。
方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近寻到一块大石,拂开其上积雪,与他并肩坐下。那石块很大,表面平整,根基稳固,不怕倾斜,不怕坠崖。
两个姑娘家一路不曾多言,但看她们的样子,也是累得没有余力。叶鸯挥挥手,招呼她们过来,四人坐在石块上,各自占据一席之地,总算能松口气,揉揉酸痛的脚腕。
江礼并不觉得疲累,因此不与他们争抢。况且这四人都有歇息的理由,他无法要求谁起身给他让位。不贪图小便宜,不与人争来抢去,是江小公子与人交往的习惯,却不是方璋的习惯,此人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脸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竟要强行把叶鸯从方鹭身旁赶走,自己鸠占鹊巢。
或许是狗占鸟巢。
他累了,你少动他罢?江礼皱眉,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
清双拧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还未完全饮下,便急着点头附和。在他们二人眼里,方璋的行径恶劣到令人发指,原本就是因为叶鸯感到不适,众人才稍作停留,他怎能为一己私欲,逼迫叶鸯起身?
方璋似乎知晓自己触犯众怒,没再给叶鸯制造麻烦,袖手在旁站着,也不作声。
他之所以知晓,并非因为他听进去了江礼的话,更不是因为看到了清双的表情,而是因为方鹭的神色发生了改变。那一点失望与痛心,被方璋看在眼里,好像一把刀横在他面前,逼他收手,逼他止步。
可他偏不停。非得折腾点儿事,他才能高兴。
把行李搁在脚边,方璋一屁股坐到了师父腿上。方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沉了下去,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把方璋赶走。有外人看着,师父理应给徒弟留几分薄面,方鹭可不是心黑的叶景川,他正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心软且心善。
是相对而言的心软与心善。
碰见不值得心软的小王八蛋,他那些好脾气持续不了多久,便要飞到九霄云外。
忍了方璋一会儿,方鹭终于忍不下去,强压着火气问道:你歇够了没有?
哪知小王八蛋抓住了他的弱点,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去问叶鸯:你歇够了没有?
叶鸯:
虽说力气恢复不少,但叶鸯仍然头昏,气息也未调节好,此刻上路,跟要他半条命也没什么差别,方璋问他这一句,其心可诛。
为了不让方鹭气恼,叶鸯只好违心地说:已歇够了,这就上路。
语罢,抱着行李起身,继续往山上走,没再等方鹭搀扶。
许是没料到叶鸯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方璋愣在原处,没有动身,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鹭一看徒弟就来气,听他没事找事也来气,看他不动弹就更加来气,当即一掌甩在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
这真是何必呢?那一巴掌太狠太响,江礼听见动静,腮帮子隐隐作痛。别过头与清双又嘀咕一句,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小妹的手,飞也似的往前方赶去。
他们急于脱离漩涡中心,甚至于越过了叶鸯,走到了整支队伍的最前端。叶鸯不禁无语,扬声道:你们走那么快,可认识路?
初来乍到,当然不认得路。江礼回首,脚步未停,但那不成问题嘛,走到岔道我们便不走了,在道口等你。
若真这般,倒也无妨。叶鸯摆摆手,由他们去。
山间忽然起了风,近似于无名山的味道。发丝擦过叶鸯耳廓,扎得他有些痒,不禁抬手揉搓耳尖,驱逐那细碎的痒意。雪压断树枝的响动钻进他耳朵里,好像某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嚓嚓声,分明是两种不同的动静,粗略一听,却又相同。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可惜不是他真正等待的人。
师叔。叶鸯茫然,看着眼前一片白雪,轻轻说道,我总觉得在这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不要想了。方鹭站在叶鸯背后,伸手覆盖住他的眼,柔声劝告,若是眼晕,就少看那些雪。精力不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那的确不丢人。
叶鸯叹口气,旋即收拾好心情,微微一笑:有劳师叔扶我上山。
正当此时,方璋又跳出来搅局:我扶你。
我怕你把我推下山。叶鸯同他开玩笑,一边走着,一边斗嘴。直到气力难继,才收了声,任由他们搀扶。
起初是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很快就变成了两人架着一个。又走出十来步,叶鸯头一歪,迷迷糊糊睡死过去,剩下方鹭师徒面面相觑。
三人已走到岔路口,率先上来的江礼正在前方不远处等候。他见叶鸯昏睡,放下包袱想背他上山,却被方璋摆手制止。惯常冷漠的方小公子,今儿居然大发善心,要背叶鸯爬山,这实在不合情理。江礼感到奇异,把眼睛揉了又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不由怀疑方璋被鬼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