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上的叶大侠,或许和佳期如梦的那位判若两人。
他笑起来很好看,性情温和,譬如春风。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在他心中或许没有。他教导江梨郁读书习字,耐心程度甚至于超过其双亲。
但他对着叶鸯,却是要严厉不少,这兴许是因为他对两个徒弟所抱的期待不同。
嗯?我听你师兄提起过,说他时冷时热,时好时坏,讨厌得很。清双转转眼珠,开始思索叶鸯那番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直觉告诉她叶鸯所说是真,江梨郁所说亦是真,至于她亲眼所见,更是真到不能再真。这叶景川,还有挺多面孔。
江梨郁嘻嘻一笑:师兄练剑不认真,读书写字也不认真,师父当然要罚他。他自作自受,怎还赖上别人。
兴许不止这些呢,还有旁的事情。清双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不由得也笑起来。叶鸯瞒得可真好,连他师妹都对这段关系不清不楚,甚至于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
清双一笑置之,将此事略过不提。
阳光照在雪上,一会儿变一个方向,雪堆的色泽因此有了些微不同。它的光来源于空中金乌,金乌向东,光泽便随之向东,金乌向西,那光亦随之西去;而它色彩纷呈,更由天边日月云霞随意摆布,朝霞色赤,白雪即染上丹红,晚霞深紫,地上艳色便添深一层。时至夜间,明月皎皎,清辉万丈,暗色天穹之下,千里缟素之上,珠光莹莹,又是一副摄人心魂的美景。
江梨郁提着裙摆,在雪上印出一枚小小的脚印。
她这习惯,倒跟她的两位哥哥相近。
雪千变万化,当真趣味无穷。江梨郁道,不晓得在师兄眼里,是雪的变化更有趣,还是师父的变化更有趣?
你要这么问他,他断然要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清双笑言,都说关心则乱,他太关心师父,所以谈到就慌;又说当局者迷,师父时冷时热,究竟是因为谁,他竟也看不清楚。
雪变过多种模样,到头来依然是雪。
叶景川有无数面孔,哪一个是他?
其实哪一个都是他。
只不过他从来不向这里的人,展示他在那里的模样。
叶鸯能见识到他的冷热,能感受到他的爱恨,不正意味着离他最近,最能触碰到他的心门?
尽管清双和叶景川的接触少到可怜,仅限于他给佳期如梦众人安排的任务,但她与倪裳关系密切,大大小小的事,总听过几耳朵,叶景川的一些小习惯,她无意中也记得。
如他这般谨慎之人,若非遇见叶鸯,否则断不会褪下外壳,露出真容。
陌生者不清楚他的好恶,不清楚他的性格,他的一切全都是谜。
倪裳与他自幼相识,到后来却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惟有叶鸯能与人侃侃而谈,一路说到东,再一路说到西,其地位之特别,可见一斑。
既然他与大徒弟的关系是那样子和这小徒弟,又有多亲近?清双忽而感到好奇。
于是她问:你当初为何选了他做师父?
在她看来,江梨郁成为叶景川的第二个徒弟,必然是父母登门请求的结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梨郁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我本无拜师的念头,入他门下,亦非我主动选择。
不是徒弟拜师,难道是师父选了徒弟?清双大为惊奇。
一眼看破她的疑问,江梨郁哈了口气,搓一搓手,接上刚刚那番话:并非我拜他为师,亦非他择我为徒。他做我师父,不过是因为叶哥哥当初开玩笑,说想要个小师妹,我又恰好上山来玩耍而已。
无巧不成书。
叶鸯动动嘴皮子,就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他如此好运,清双不禁眼气。
但转念一想,南江北叶与无名山的纠葛可谓源远流长、环环相扣,而在江梨郁身上,亦有着不可或缺的一环。叶鸯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伴,竟说不出是福是祸。
江湖虽大,但也小。
放眼望去,众生皆有缘分牵引,至于那缘分叫善缘还是恶缘,肉眼凡胎无法分辨。
江梨郁一双手揣在广袖之中,伫立崖边眺望群山。
山势险峻,飞鸟不得越,走兽无处攀。
或有行人自此路过,少不得头晕目眩,脚底打滑,抖如筛糠。想尽快走完这段路程,却又畏惧高山深谷,生怕稍有不慎,跌落下去,尸骨无存。
换作胆怯的孩子来到这里,恐怕早放声痛哭,要回到阿爹阿娘怀里,要去寻已长大成人的阿兄。
江梨郁不胆怯。纵然她怯懦退缩,身后也早没了阿爹阿娘。她的哥哥尚是小孩子,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因此她被迫快速成长。此时她站在山间,闭上双眼饮一线清凉的风,娇俏面容之上现出超脱年龄的肃穆。
万籁俱寂。
天地无声。
因长途跋涉而感到困乏的心灵,终于在这白茫茫的山中,寻到了一隅安息之地。
静。极静。
她深爱这份宁静。
山川拥着她,她拥着山川。站在至高处,虽然不胜严寒,却开阔了眼界与心胸。
一刹间,南江北叶的恩怨纠葛,熊熊燃烧的大火,飞溅的鲜血,都被埋进泥土,封入坚冰。多日的心结,在遇见满眼莹白之后,居然没有变得更加冷硬,反而悄悄松动。江梨郁置身于师父曾居住过的这里,冥冥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微弱呼声转瞬即逝,耳畔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江梨郁抬起手,隔着一层血肉,感应到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叶哥哥依然是她的叶哥哥。
师父依然是她的师父。
她更名改姓,骨子里却仍是无名山下平民百姓家的小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