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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一晃数百年过去了,你是一点没变。生不易慨叹,我当年可比你足足小六岁,如今也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了。说出去谁能相信你竟比我年纪更大。

姬疏稍微低头去看杯里沉浮的枸杞,声音淡淡的:是吗?师兄你原来比我小啊。

虽然从来没特意提过,但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从前不是经常那小子那小子的称呼我吗?

姬疏当年怕是连师兄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把生不易当书童一样呼来唤去,搞得生不易对他意见很大。奈何师父也没拿他当徒弟看,伙同姬疏一起使唤他,每当他做端茶倒水、清洁打扫的杂活时,两位大爷就凑在一起研究各类古籍文献。他在后院削桃木片削到手掌磨起血泡,这两位就悠哉游哉一边喝汤吃果一边拿朱砂在桃木片上鬼画符做研究,有时灵感来了还会拉他来试验。生不易如今这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靠近额角的地方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就是姬疏当年画的桃木片炸的,若非师父眼疾手快,这道痕能一直拉到眼皮上去。

师父毕竟养育了他十几年,当下还是有点惭愧。姬疏大爷可不管那么多,他堂堂一朝太子还从来用不着顾虑别人的感受。生不易流了满脸的鲜血,他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一抬上眼睑,语气懒洋洋地说声抱歉,很够意思了。师父要带他去处理伤口,姬疏可不乐意,那块桃木片虽然闯了祸但好歹也是太子殿下凭自己本事刻出来的第一块有灵气的符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怎么能叫生不易扫了兴致。姬疏有天赋,师父很喜欢他,生不易只好自己一个人跟着侍女走。从那以后,生不易和姬疏就没再看对眼过。

几百年了,师兄你还能记得这些事?

生不易叹息道:记得啊,再过多久都能记得。我和师父也就只有短短几十年的记忆,忘不了。

姬疏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师父去哪了?

生不易愣住:你不知道?

像是没料到生不易会反问他,姬疏忽地眨眨眼:我为什么会知道?

但是师父当年是和你一起离开的......难道你们俩后来分开了吗?

忘记了。

生不易:......

姬疏面色坦然:这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们这些老头子成天把陈年旧事挂在嘴边。

很好,这才是当年熟悉的语气。

生不易深感不对劲:不对啊,你忘记的也太多了吧!你不记得当年神树的秘法,不记得我比你年轻,甚至还不记得师父去了哪里。你这哪是时间长了记不得,你这得是换了个脑子吧!

师兄,姬疏诚恳道,你随便出去拉个人问问,也没人相信你比我年轻啊。

生不易面无表情,得,他也就剩这张嘴了。

内室一时间鸦雀无声,一杯汤端得快凉了,姬疏才说:可能真的换了个脑子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和郑二说我是因为病得厉害才寻到神木,又因为神木长命百岁,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得的什么病,遑论治病的方法。在深山里住了几百年,差点以为自己生来就在山里放养长大,好赖还能记得我有家有亲人,父亲大概很威严、母亲很慈和,算是有爹生有娘养的人。他看了生不易一眼又补充道:还有厉害的师父和师兄。

别别别,你师兄还不如你厉害。生不易谦虚道。

客气客气,这个我还是记得的。

那你还记得你母后一点也不慈和吗?她很讨厌你。

姬疏:......至于吗?你师弟已经很可怜了。

生不易的阅历很丰富,但这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搞不清楚,有可能是因为与世隔绝百年单纯遗忘了人世种种,也有可能是他那被胡子遮掩住的嘴角露出一个努力克制却又十分明显的弧度:难道是你和师父当年搞了什么方术试验,不小心伤了脑子?

不管是因为什么,姬疏今晚找他是另有其事。郑喆请求随同宗见,或许也有调查郁良夫的意思在里面,但起初确实是因为姬疏说窦窖的文书记载能帮他记起秘法,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忘得一干二净,恐怕还得要生不易帮忙。

回皋京吧,师兄。

郑喆一直认为自己脾气很好很温和,他自小在君夫人膝下长大,习的是温厚待人之道,尽管远山他们偶有腹诽,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公子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和气有礼。然而临行的早晨,当郑喆在郊外的十里长亭见到生不易的那一刻,他的眉头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成了倒八字,被他瞪着的姬疏两手一摊、表情很无辜:都一个人多一份力嘛,我也是替你考虑呀。

郑喆懒得搭理他,对生不易道:先生愿意为喆远行,喆感激不尽。只是此次北上,不瞒先生,做主的都是我那兄长,喆厚颜随行,国君心中恐已有不满。若是因为喆的缘故再添人员,怕是就要惹恼朝中某些人了。先生您看......

生不易却不以为意:公子请放心吧,臣只是挂名客卿,从来四海云游居无定所,早已向国君请辞离开郑都了。此行是臣自己想一睹王都风采,借了郑国的东风而已。

他将话说到这份上,郑喆只好承了好意。一行人进长亭等候郑序的队伍。

郑喆对生不易说的,正是他心中所虑。国君想借宗见为郑序立威,他却要在此时搅局,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疑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削弱自己在宗见队伍中的存在感。因此,他自己贴身的仆从都只带了若黛和远山两个,几个暗卫只能暗中跟着,尽量避免在队伍中露脸。生不易带着两个徒弟随行,让他有点苦恼。他一声不响地坐着,姬疏和生不易便也没有话说,那两个小徒弟不过十来岁的光景,亭里压抑的气氛令他们手足无措,唯唯诺诺地僵在角落。远山在亭外马车旁守着,郑喆身边只有若黛。若黛是个好姑娘,虽然对郑喆而言大部分时候都很严厉。她将两个小徒弟带出亭子,让他们在外边同远山待一处,终于自在了些。

事儿毕竟是姬疏找的,他还是开口先挑了个话头,尽管音调漫不经心,有种爱接不接的意思:你那门客怎么样了,不是派人在监视他吗?

回了家,去了薛府。应该快到了。郑喆道。郁良夫是他的门客,薛太傅是他的政敌,郁良夫临行前乔装拜访了薛太傅。原本带他北上是为了调查燕国改制动荡背后的阴险,现在看来这人身上值得调查的事还有很多。

但郑喆的心思暂时还没有给郁良夫挤出一席之地。这座长亭设在一处小山坡上,四周都是开阔的草地,视线可以触到很远的城墙垛,郑喆就望着城墙的方向。他在等待宗见队伍的马蹄激起的浩大烟尘。

今晨原本没有必要那么早起身,郑序的队伍在出城之前还得有欢送仪式。太阳从城墙的方向升上高空,郑喆的眼睛一阵刺痛。就是这样灼眼,他想,这就是兄长的光芒。

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自己与哥哥的不同了。郑喆生不足月身体很弱,被药石长久地困在宫殿里,君夫人疼爱他,走到哪里都有侍女陪护,按时起居吃药,不得奔走跳跃。郑序却被国君扔到延林卫的军营里,成日和军旅莽夫厮混,十一二岁的少年养出一身匪气。君夫人怜他甚少有机会外出,又与哥哥不熟络,有一日带他到军营里视察操练。

君夫人的坐辇围了重重纱帐,帐里有鲜果糕点侍女奉汤,君夫人和司宫、女史饮汤谈笑,倒像来军营郊游似的。小郑喆扒着帘子往外瞧持戟士兵喊声震天,战马踏起的尘埃遮天蔽日,空气里有泥土和汗水的气味,这对他来说很新鲜。君夫人既笑话他又可怜他,让远山陪他出去瞧瞧。远山那个时候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小郑喆知道哥哥在哪里哥哥在靶场射箭,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哥哥在的地方,因为哥哥箭射得好,夸赞他的人很多。他拉着小远山跑过去,两个小孩衣着华贵又是从君夫人帐里跑出来的,士兵们都很好奇。围观的士兵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小郑喆看见了哥哥。郑序那时候肤色黝黑,个头已经蹿得很高,穿着一身戎装身姿劲挺,几乎不能用小字来形容。郑序正张开弓,专注地凝视着箭靶靶上已经有一支箭了,不再纤细的手臂上隆起一个弧度,郑序拉了满弓。

了不起!这可是六钧重弓啊!身边又士兵赞叹。

一道寒光闪过,那箭飞了出去,将靶上那只羽箭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