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静谧下来。
石壁依旧没有动静,那蛮人逐渐微曲双膝摆出半蹲姿势,整个人向石壁倾斜,半张脸被压得变形。
良久,一点轻微的、类似硬物摩擦的声响在甬道里传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炮仗似的轰鸣。一束天光从石缝间漏下。
石壁轰然倒塌,密道口开了。
那石壁原来是块巨石,因为体型偏圆润,即使倒下也在出口占据了庞大的空间。旺盛生长的灌丛杂草、藤曼绿植纷纷攀进甬道,一片深绿浅碧与上方湛蓝安详的天空割出明显的分界线。正是郊外清新宁静的空气。
那群中原侍从立刻欢呼着冲出密道。小姑娘被挤了个趔趄,差点脱手让他摔地上,连忙半环着他肩膀让两人都紧贴石壁等人潮通过。密道外天光明亮,小姑娘把火折子抵在石壁上熄灭,看见他的脸色顿时大惊失色:殿下!殿下您还能撑住吗!
耳蜗里轰鸣不断,他几乎听不清那姑娘在说什么。
发作得真不是时候啊......
蛮族侍从也急匆匆冲出密道。他们忙着去救困在深宫里的王后,这时谁也顾不上他。
只有那姑娘还在,满脸惊慌地嚷嚷着他已听不清的话。
太难看了,走到这一步还要拖累别人......
小姑娘将他一只手臂捞来搭在自己肩上,托着他向出口走。这孩子一路小跑过漫长的路途,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刚绕过那块巨大封石就摔了一跤。他也跟着倒在地上,灌丛的枝桠在侧颊拉出几道豁口。
仰面是蓝得清透的天空,几只雀鸟飞过,一丝声音也无。
耳中仍有血液轰鸣,但他察觉到了周遭诡异的沉寂。
那小姑娘没有动静。他费力偏过头,胀痛的眼眶映入一柄长剑剑身细长,隐隐可见波涛般起伏的松纹,锋锐的冷光暗藏在层叠的纹路之下。他残存的嗅觉闻到了腥味。
近在鼻端的土腥。和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
那柄长剑穿过小姑娘白皙的脖颈,钉入北郊山坡细软湿润的土地里。
更远处是那些欢欣鼓舞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侍从们四下横亘的肢体。鲜艳的血渗进棕黑的土地,染出一片红铜色的人间地狱。
脚步声穿透他耳畔的杂音直刺脑海,玄黑衣裾扫过灌草与尸体走到他身边。来人蹲下身,看着他露出微笑,眼角一颗小痣红得仿佛要滴下鲜血。
找到你了。师父说。
第21章
他醒来时隐约能听见山溪潺潺的流水声,鸟啭虫鸣不绝于耳。窗户开了半扇,混杂着草木清新的徐风漫进室内。
少年师兄盘腿坐在厅堂中央,正俯腰拿一把刷子清理落灰的庭燎盆。
醒了?少年师兄头也不回。
他尝试弯曲膝盖,感觉生机又回到体内,于是支撑自己坐起来,半靠卧榻沉默地打量所处房间陈设布置都很陌生,地上落满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住的样子,梁柱倒是被打扫干净了,露出漆黑坚硬的原木本质。
昆山老宅。师父计划归隐的去处。
醒了就出来吧,师父有话同你说。少年师兄一边吩咐,将刷子随意扔在地上,沾了灰的手往短衣上一拍跟着就要出门。
他起身略微困难,步履缓慢地跨出门槛。
门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宽阔湖泊,曲廊从岸边蜿蜒到湖心,一座六角小亭屹立水面。远远看着,湖心亭里仿佛有道人影。
两人沿着湖边走,一路揽尽老宅的亭台水榭,巍峨苍翠的山体倒映在无波静水上,舄履踩着湖边湿地,不知名的小花曳过衣襟。是个归隐的好去处,除了缺少生气。
他们走上回廊,师父一身黑袍席地,正坐在湖心亭中往水里洒着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是在喂鱼。
一只水鸟都不见的湖竟然还有鱼。
他朝水里一看,长须鲶鱼、银鲤黑鲤,指宽的鲦鱼成群结队......种类还挺丰富。
师父将手中一把饲料全洒进湖里,激起水花丛丛,继而转过身:这里原来是前朝王室修建的甘泉宫。幽王爱好修行,甘泉宫便云集天下方士探讨升仙之道。前朝覆灭后,方士也都作鸟兽散,此处便被废弃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
少年师兄不爱听他们讲话,师父又没允许离开,便撑着凭栏翻身坐到亭子外的石阶上,脚尖点着水面逗鱼玩儿。
师父道:将你带过来,是因要为你引入体内的灵便在此处。
他没说话。
师父了然,于是不再继续,低头悠闲地梳理起喂鱼时被凭栏压皱的袖子,余晖映着半边脸颊,显得温润和善。师父问:屠戮妇孺的战争你倒可以谅解。我不过灭口一众宫人,便是遭天谴的大罪了?
都是遭天谴的罪过,有什么分别。
少年师兄点水面的足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师父呵呵一声:前朝的甘泉宫藏着法宝秘籍无数,风水宝地灵气汇聚,知道的人没几个。你逃走时跟着那么多人,眼多耳杂,且不说能不能瞒过那些人将你带走。单单是走漏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就会引来无数追兵。到时候所有与你接触过的人都逃不了干系,我作为你师父自然首当其冲,彼时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都会被人挖得一干二净。你看,我把你带来这个地方也是冒了风险的,为了保守秘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狄国的铁骑踏遍皋京、血流漂橹,怎么不见殿下你以死明志呢?
这人一笑,眼角的红痣就变得刺眼。
他点头表示理解:师父乃化外之人,所思所虑自然与常人不同。
师父又是一声听不出真实意味的呵呵,终于回归正题:我欲为你请的乃是一棵树灵。昆山神木谷中长有一棵百亿年岁的神木,本已是先天神灵又聚天地灵气,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若能成功引灵,便可与神木齐寿,借外力破境。
这等好事,想必也有忌讳。
师父却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神木就长在昆山,当初甘泉宫却无一人敢行此道拼一个人身成神。盖因此法过于烈性,稍有不慎,请来的神灵便会反客为主侵占肉身,以区区凡人心智是断然压制不住的。若要为你行此法,须得......
师父开始详细讲述流程,少年师兄把耳朵留在亭里,眼睛盯着面前湖中的游鱼。大概是没有吃食的缘故,湖心亭边的鱼逐渐减少,倒影苍翠的水面终于归于沉寂。少年师兄从石阶上站起来,转向亭子师父最后叮嘱道:且斋戒半月,之后我再为你主持仪式。
他郑重拜谢,起身时正好撞上少年师兄盯过来的目光。少年师兄毫无表示,冷着一张脸翻进亭子,跟在师父身后一起离开了。
斋戒三天与斋戒半月,其实根本无甚分别吧。需要半月时间的人是师父才对,成日不见踪影。他有时能遇上师父正顺着湖边水榭亭阁间的幽径往外走,估摸着是刚从甘泉宫某个藏满法宝秘籍的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赃物,看见他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那小子,你知道师父最近在干什么吗?他偶然一次在湖心亭遇见少年师兄,顺口问道。
少年师兄把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你真是没地位,师父都不告诉你!
他心中一哂:那你告诉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