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一笑:前十五年挑寡人的刺,后十五年挑阿喆的刺,太傅对王室忠心耿耿,不仅有苦劳更有功劳。
是我一厢情愿吗?!薛太傅难以置信,郑喆胡乱折腾,心怀不满又不舍责备的人难道不是君上?默认臣下分庭对峙,阻扰改制进程;派郑序宗见天子出风头,将郑喆停职,这些不都是您所为?
郑喆看了国君一眼。
国君笑了笑,并不说话。
薛太傅却在国君的沉默中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怒而仰天大笑三声,好一个郑侯,戏演得入木三分,连我也被骗了!
郑喆默了默,看向藏在薛太傅身后阴影里一言不发的谋臣:郁先生。
半明半晦间,郁良夫面色阴鸷。
听说鹿鸣馆这些日子人丁凋零,您今早回去看它时,有没有想起燕都揽雀楼?您看我时,有没有想起燕世子吕岫?
郁良夫面不改色:二公子何必自谦,吕岫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您可比他聪明多了。揽雀楼收纳天下能人,吕岫想一个不落全居为己用,最终却反而招致祸事。鹿鸣馆同样才子云集,您却从不过问,任由他们昼访公卿夜宿市馆。表面上您不如吕岫活跃,实际上郑都哪家府邸没有鹿鸣馆的耳目、哪家大人不任用几个鹿鸣馆出身的谋臣?论隐忍谋略,吕岫何能及君也。
郑喆叹了口气:死到临头还不忘挑拨离间,沈先生,您对付辰大夫也是一片忠心啊。
柴荆渐少,庭燎火光渐弱,映出庭院鬼影幢幢。
郑国天子二守臣之薛子,庄公四十年,国君下令抄没。
回昆山只是为了借甘泉宫的阵势引灵,你看我后来不也没住那儿嘛,姬疏盘腿歪坐在席垫上,手里一颗果子抛起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甘泉宫破败久矣,野草疯长能有半人高,也没法住人。
郑喆做在他对面,正在批注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嗯嗯,那你后来去哪儿住了?也是秘境?
过奖过奖,我的术法倒还没那么精深,秘境又不是随便谁都能创设的去哪儿了我也记不得,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都模糊不清,大概是树灵侵蚀吧。
郑喆百忙中拨冗看了他一眼。
不过后来感应到神木根系被掘,千里迢迢到郑都寻仇,我记得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神木的本性吧,走出这座山又进了那座,总之要长在深山老林里。
郑喆头也不抬:噫
姬疏啧了一声:你在泮山不也是住的深山老林?再说了,你看我刚到与山齐的时候,像是遭了几百年不讲究生活品质的罪么?
郑喆埋头书写:像。
姬疏简直要拍案而起,怒道:在写什么玩意儿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郑喆放下笔抬起头:名单啊,好不容易拔除薛家这颗毒瘤,不趁机一并除掉关联的顽固派,真是对不起这么好的时机。
姬疏道:嘁,你在这写半天,有人用吗?
怎么没有,就是君上叫我写的,郑喆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口气,满意道,一一列出朝中顽固派的名单,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
没有人比和顽固派斗了十来年的改制派领袖公子喆更合适了。
姬疏忍了忍,没忍住,斜睨他一眼:你现在倒是开心了。
郑喆坦然一笑。
洗清冤情当然开心,但最开心的还是扳倒了薛家这颗王室在郑国安插了几十年的毒瘤。郑序清查滕窖文书发现遗失后,将借阅记录上呈国君,薛太傅立刻受到怀疑。贾生既能伪造官印,和薛太傅之间必有勾结。引蛇出洞的计划是郑喆制定的,借文记室之口透露给郁良夫不日将要清查滕窖的信息,薛太傅很有可能冒险将文书送回。为防万一,滕窖与薛府两处都设了伏。
直到抄没薛府时清出另一本滕窖所属的卷宗,郑喆才明白薛太傅和郁良夫最后的打算这两人担心误入圈套,谨慎起见将借阅的书简分了两批送还。薛太傅从借阅的文书中挑出一份手抄一遍,将抄本混入文书中作为第一批归还,第一批归还时若相安无事才会归还第二批。第二批只有一卷,就是抄本的原件,只说是太傅想留作参考,手抄了一份,上次交错了,特来换回,换书时再携上印了郑喆官印的书简偷偷放还。
延林卫在太庙里逮住的家仆,就是为防第一批还书时突发情况,潜在暗处回府报信的。郁良夫还设置了第二道防线在薛府后院庭燎旁用漏壶计了时,只要超出既定的还书时间,就默认事情有变,立刻将文书投入火焰中销毁。计划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只是他们没想到,郑喆看上去处境危如累卵实际上深得国君信任,反倒是一直与国君同一战线的薛太傅首当其冲受到了怀疑。
薛太傅在惊变之夜连说两遍原来如此,即便当时郑喆还不明白,等到事后国君命他编写朝中与薛家有牵扯的顽固派名单,他也豁然开朗了。
世言郑国君固步自封、循礼法古,朝中以薛太傅为首的旧派贵族是其心腹近臣。二公子喆锐意革新、积极进取,与国君理念不合,政见屡被驳回,只因郑侯爱子心切不愿责罚,每每稍作退让。
原来正好相反。
远山开门进来通报:公子,君夫人到访。
姬疏嘴里叼着果子,跟着远山出去了。
自从郑喆搬到泮山居住,君夫人还从没来看过这个小儿子。郑喆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从前住在与宫城只有一墙之隔的东门巷时君夫人也并非日日都来关心他。坊间总传国君与君后更疼爱二公子,二公子表示全是无稽之谈。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何来更疼爱谁之说。
只是这次郑喆从皋京千里迢迢回都,先是大病一场,又被人冤枉陷害,很吃了一番苦头,没想到君夫人会在一切平息之后登门。
更没想到还是带着这么多礼来探望自己的亲儿子。
龙肝,凤髓,虎骨,豹胎,熊掌,鹿唇,鲤尾,鱼胶,天鹅炙,酥酪蝉......女史还在唱礼。
母亲,郑喆扶额,连声打断,母亲母亲,够了,太多了。
君夫人把郑喆按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在边上,捏着手帕擦眼角: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跟着折腾,听说刚回来就病倒了,远山都进宫好几次请小疾臣。我早想来看看,可当时局势紧张,你父君另有安排,不许我来。君夫人啜泣几声,摸摸郑喆瘦削的脸颊。我可怜的子寿,怎么瘦成这样了......
郑喆心中默默道,您摸的这还是养回了几两肉的脸呢。
元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遭罪呢!这么多天,他可有为你说过话?
郑喆握住君夫人的手,诚恳道:这局不就是我与兄长、父君联手破的么,母亲别担心了。
为了个薛家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也就你们父子三人觉得值,君夫人十分心疼,侧头问道,若黛,二公子现在身体什么情况?
君夫人倒是会问话,这要是郑喆,也就胡乱一句带过了。
若黛是君夫人培养长成的,对郑喆母子二人都很忠心。
小疾臣之前来过,说还是原来五脏衰竭的病因,之前反复发热、木舌口滞、不哭泪出,都是脏气不充所致,若黛如实陈述,现下有所好转,不过小疾臣说情况不容......
咳咳,眼神瞟到眼皮抽筋都使唤不动下属的郑喆只好咳嗽两声打断道,其实没那么严重,都是老问题了。再说现在还有客卿先生用方术治疗,效果很好的。
君夫人大约也同小疾臣打听过了,并不惊讶,只是又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我原先还觉得泮山离都城太远,你平日事务又多,往来一趟多有不便,现在看来,叫你远离俗务静养身心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