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注意过太阳升起来的细节?
太阳升起来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天空刚才还是一片漆黑,但是仅仅是一闪神的功夫,无尽的暗蓝云彩上突然描绘出淡淡的金边,间或映衬着多彩的霞光。
再过一会儿,天与地的缝隙中像是着了火,火光耀目,又把天空染红。
天就这样慢慢亮起来了,路灯并没有熄灭,但因为天空亮起,路灯不再显眼了。
太阳温暖的霞光照耀到我们身上,温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慢慢坐起身来。
“天亮了呀。”他说。
我回头看他。
他身上的臭味已经完全消失了,面颊又恢复了最初的柔滑和苍白,眼睛是熠熠生辉的闪亮的样子。
他看起来像根本没有生过病,如果我不是看过他的心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他身体里面长过怪物。
“是啊,天亮了。”迎着清晨的沁凉的风,我回答道。
我们都知道天亮了意味着什么。
他拍拍自己身上的叶子,又看了看自己光洁的手指:“谢谢你。看起来...怪物真的消失掉了。”
我摇摇头:“不必谢。”
他身上的那些怪物真的消失了吗?怪物能够消失吗?或者说怪物消失了又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这些怪物一只一只消失,我觉得释然的同时,却又觉得空虚。就像是我在让这一只又一只的怪物消失的同时,温宴也在一同消失掉。
我和他一起往学校走。
学校的门还是没有关,温宴领着我走过大门,他熟练的沿着楼梯往天台走去,好像走过无数次了。
我在心里默默数。
一层、两层、三层....
天台的门到了。
门依旧没锁,或者上天也在偷偷的帮温宴的忙。
我跟上他的脚步准备一起出天台的时候,温宴却回头问我:“如果要送我,送到这里就够了。”
“你真的要跟过来吗?”
“你知道你会看见什么吗?”
看我点头,他眼神变化,最后却露出一抹笑:“这样也好,我也很害怕一个人来着。”
我很想开口回答,语句其实已经堆砌在我的喉咙里,但是我却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啊。天亮了,我答应要好好和他告别的。我知道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我知道那并不是一条坏的路,也不是一条错的路,我都知道。
可是那些本该说出口的告别的话,现在的我说不出口。
太阳已经露出大半,像半个鸡蛋黄一样夹在昏昏的天空里面,刚刚生出的太阳原来是那么亮的,这样的光芒让浑身冰冷的我也感觉到了些许暖意。
温宴坐到了天台栏杆上。
我站到了他的身旁。
他回过头来看我,眸子辉光明亮,那一瞬间,他的眸子和我见过的那些怪物的眼睛终于重合。
“再见了。”他说。他的表情平静极了:“我先走一步,之前的一切...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杀死了我身体里的怪物。”他说。
我愣愣的看着他,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我暗暗摇了摇头:“没有...是你帮了我。”
从一开始,他帮助我找到同伴,帮助我看到自己,帮助我了解到此刻的我并非孤独一人的事实。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坏蛆,也会有很多很多温柔到让人流眼泪的好人。
他帮了我太多。
那么,我真的有帮到温宴吗?
我们为什么身体里会长出怪物?心理医生告诉我,是因为人们心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那些话语变成执念,积攒于心就会变成怪物。
后来我看到温宴身体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怪物,这些事情好像已成定局。这些世界都是一段又一段说不出口的执念变成的。只要听过这些话,怪物就会消失。
但是,怪物真的会消失吗?
我们的每一段过去已成定局,回忆不会消失,痛苦不会消失,曾经感受到的不公、怨怼、苦闷这些都不会消失。它们只会凝聚于心,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要去死的。
我们是因为生存的痛苦大于死亡的痛苦才会去想死的。
温宴身体的怪物消失了,但是怪物真的能够消失吗?还是仍然潜藏于心,只等着最后摧毁他的□□,捣烂他的灵魂?
我反复回忆着我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怪物的世界。
那我们身体里长出来的怪物是什么?
它们真的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本源吗?兔子、章鱼哥、机器狗、还有...另一个温宴。
这些眼神忧虑、温顺无比的怪物们,真的就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本源吗?让他们消失真的会让一切变得更好吗?
我反复思考,最后却只想到怪物们一次又一次会重复说出来的话。
“我好伤心。”
“我好痛哦。”
“我好孤独。”
而这些话语又和怪物的世界里我认识的一个又一个温宴的话语重合。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还有一只怪物我没有找到!还有一只怪物没有出现!
“温宴!”
想到这一切,我突然大喊了起来。
我跑了过去,拥抱了他,我们的身体都在发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应该干什么。
“温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可是我想要告诉你...我去往的怪物的世界的时候,看到了许多的东西,你过去的大部分经历,我全部都看到了。正因为看到了那些,正因为知道了你的痛苦,我才一直没有出声挽留你。”
“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觉得死掉的世界更好的话,那我肯定会支持你去那里。不,我支持你所有的决定。”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阻拦你...因为我知道,明白你的痛苦。但是...我还是好害怕,我害怕我没有好好的把我心里面的话全部都告诉你。我怕这些话我再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的话变成执念,这些话,如果我不告诉他,我也会一样长出怪物的吧。
“我想对那个坐在房间里听父母吵架的你,我想对面对父母离婚的你,我想对母亲死在面前的你,我想对后来被推来推去一直没有家的你。我想对这些时刻的你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感到无能为力、软弱、痛苦、孤独,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这是一个羡慕强大的社会,大家都在渴盼变得完美无缺。
如果遇到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人,如果遇到一个被排挤过、家庭受过变故、心里面长出怪物,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大家的第一反应大多是:为什么是你遇到这些啊?是不是你本身有什么问题?
大家第一反应不是同情和理解那个人的痛苦,而是质疑他的伤痕。
摔破的罐子就再也不是一个完好的罐子,就像受过伤害的人一定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因为我也是一个摔破的罐子。
被摔破过的罐子要继续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一定要装的完美无缺,最好一点儿痛苦的痕迹都不要透露出来。好像这样才能值得被别人继续接纳,这样才能值得别人的友好、善意。
可是,这一切是我们的错吗?
这一切是温宴的错吗?
不,这都不是他的错。从来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因为太过弱小,他只是因为运气不好,他遇见了不负责任的大人,所以他活的这么痛苦,他很早就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拥抱着温宴。但是此刻,我像在拥抱我自己,我错觉我拥抱的这个人是一直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而痛苦无助的我自己。
温宴的背脊好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没有说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