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宁生这孩子,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 周宁生悬在半空预备敲门的手硬生生放下。
透过门缝,他清楚地看见沈姨坐在房间的床上, 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她正自说自话。
她捏着的是周老爷子的照片。
那句话周宁生听得真切,但沈姨没察觉到他在门外。
一道门的阻隔,周宁生愣了很久。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日子,混着过呗。
……
他记得父母来接他的那天, 他爷爷正给他系上一条红腰带。
那年他本命年, 十二岁。
红腰带是根布条,他爷爷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去县城里割的红布。
那天之前, 他的日常是,放羊和被骗。
骗他的是他爷爷,他每天都说“你爸爸妈妈明天就会回来了”。
每次他都会信。
周宁生实在想不明白,故事里放羊的孩子用“狼来了”,骗了很多人。他也是放羊的孩子, 但他总被骗。
来的不是狼, 来的是他的爸爸妈妈。
骗他的不是别人,是他爷爷。
他牵着羊站在村东头, 站了一整天。最后也没等到爸爸妈妈。
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上当。但每次爷爷说爸爸妈妈会回来的时候, 他还是忍不住去相信。
村子是最普通的村子,这里的人都姓周,周家村因此得名。
周宁生平常接触的人很少。除了爷爷还有住对面小山坡的沈姨。沈姨其实也姓周, 这么称呼纯是因为她嫁给了隔壁沈家村的一户人。这里的女人地位不高,称呼都连缀着丈夫的姓或名。
周宁生站在家门口叫了一声“沈姨”。
他爷爷便说他不懂规矩。
倘若她丈夫还活着,称呼一声“沈姨”也就算了。但现在,她丈夫没了,“沈姨”这个称呼自然叫不得。
沈姨站在对面的小山坡上,看着周宁生牵着羊走出来。他叫她一声“沈姨”,他爷爷就会轻轻拍一下他的头,示意他闭嘴。
她说:“没有关系的。我倒听习惯了,叔。”
周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世道太平以后,他回到故乡,一直待在原先的周家村,无欲无求,准备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周老爷子无欲无求,但他儿子周延“很有追求”。周延觉得这里很没劲,也不想念书了。初中毕业以后,他领着青梅竹马的小姑娘周素彩跑到外地闯荡去了。
周老爷子的妻子去世得早,加上现在儿子一走,他一个人,突然有点不适应。
但这种不适应也没有持续太久。
他战友的女儿,十三岁嫁到隔壁沈家村的那个。去年她丈夫没了,转过年来,婆婆也撒手人寰。
丈夫和婆婆走后,她重新回到了周家村,家就住在周老爷子家对面的小山坡上。
她回来以后,村里以前几个和她玩得好的大姑娘时不时会来找她唠唠嗑。
周老爷子有时候也能隔着条道,和她唠上几句,没以前那么无聊了。
又过了没几年,周老爷子无聊的日子宣告彻底结束。周延和周素彩每年只有过年会回来。这次过年,他们抱回来一个还没满周岁的孩子。
按辈分取名,宁字辈,叫周宁生。
春节结束,周延和周素彩走的时候,把孩子扔在了周老爷子家。
周老爷子乐呵呵地接受了。
周宁生断奶之前除了吃羊奶,基本上吃遍了村子里同龄人妈妈的奶。
周家村有个叫翠花的姑娘,刚生完孩子。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生龙活虎地下床干活了。
翠花身体壮,奶水也多。
周老爷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翠花不在意地摆摆手。“叔,没事,我怀孕的时候小米粥当水喝,现在奶特别多。宁生我抱回家喂了,正好还能和我们家帅帅做个伴。一会喂完让我男人给你送回来。”
周家村民风淳朴,村里几十户人,相互很熟稔,关系简单纯粹。周宁生吃完“百家奶”,受尽了各种“周叔叔”、“周阿姨”的关心爱护,但长成了一个干瘦小男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干瘦小男孩周宁生牵着羊回来了,又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沈姨”。
周老爷子在背后拍了他一下,让他别叫了。
周宁生牵着羊到了屋后。
其实他情绪不是很高,刚刚在村东头放羊的时候,同时在那边池塘里溜鸭子的周宁帅看着他望眼欲穿的样子,嗤笑了一下。
周宁帅一边漫不经心地数着鸭子头,一边对周宁生说:“你别看了,我爸说,你爸妈不会回来的。”
“可是我爷爷说他们回来,今天就回来……”
“他骗你!”
“你胡说!”
不欢而散。
最让周宁生感觉到心理不平衡的是,翠花阿姨喊周宁帅回去吃饭,隔着很远,就听到一声一声的“帅帅,饭好了”,“帅帅——”
周宁帅听到妈妈的喊声,也不应也不着急,低着头饶有兴致地揪一只鸭子屁股上的毛。
翠花姨叫了几声没人应,原本情深意切的呼唤瞬间变成咒骂。“周宁帅!你个饿不死的!回来吃饭!”
周宁帅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脚赶着鸭子回家,临走前还对着望眼欲穿的周宁生说一句“你又被骗了”。
周宁生很生气。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所谓的“嫉妒”。
他那时候只是一味地生气。他气爷爷骗他,也气周宁帅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念想。
他把羊拴在屋后,站到周老爷子面前,脸色有点灰暗。
周老爷子赶快打个哈哈:“你爸爸说,今天就回来,这不快过年了嘛!那就是明天,明天你爸爸妈妈肯定就回来了!”
周宁生赌气睡了个懒觉。
赌气没去放羊。
果然,明日复明日,他爸爸妈妈还是没回来。
后来他逐渐摸索明白了,每年他爸爸妈妈只回来一次,其余时间,他都会被骗。
周宁生老老实实地放羊,不再傻乎乎地一直垫着脚看村口。
除夕那天的早晨,村头来了辆客运大巴,周延夫妇从车上下来。周宁生觉得这次爷爷应该没骗他,早早地站在村口等着。
爸爸妈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点陌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领着爸爸妈妈回到家的时候,周宁生发现爷爷和沈姨杀了他的羊。
农村杀羊跟杀猪不太一样。杀猪是直接捅刀子,白进红出,干脆利落。杀羊则是把羊先吊起来,在羊身上割道口子,下面放一个小桶,羊血一点一点地流进桶里,直到羊血尽而死。
周宁生凑过去看了一眼,羊身下有半桶血,还在滴最后几滴。
他看了一眼,便不省人事了。
醒的时候他听见了周素彩的声音。
“宁生这是晕血,不是什么大事,城里有些小孩也是这样的。”
她的语气很不满,说到“城里”二字的时候,还带着点倨傲。
周宁生闻到了羊肉汤的香味。
他睁开眼的时候,周素彩又说了句:“看吧,我说的是对的,一会就没事了。”
周宁生没和她有太多的交流,他爬下床,走到灶台前。
周老爷子给他盛了一碗汤。
周宁生吃了几片羊肉,喝了口汤,最后用筷子夹起一块深褐色的东西。
羊血。
他轻轻咬了一口,口感像豆腐。
羊肉汤还有大半碗,但周宁生没什么胃口了。
沈姨在旁边说了句:“宁生天生心软,我听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这样……”
周素彩应和了这句话。
屋里很热闹,很有过年的气氛,周宁生舔了舔嘴唇,还有羊肉汤的余味。他一个人走到了屋外,看着门外光秃秃的山坡,开始发愣。
春节过得很热闹,时间过得也很快。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周宁生忽然很难过。
村里人说,这些年他爸爸妈妈在外面,混出点名堂来了。
他的压岁钱是一沓红彤彤的毛爷爷,村里其余小孩比不得,他们之前嘲笑他好骗,现在争先恐后地和他套近乎。
周延夫妇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眼神里流露出了羡慕,他们在城里,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大巴车开走的时候,周宁生没忍住,某个瞬间情绪上来了,也顾不得周围人都在看了。
他边哭边追着车跑。
边跑边喊——
“爸爸——”
“妈妈——”
周素彩透过后车窗,一直看着周宁生。瘦瘦小小的,拼命追在后面。
周宁生恍惚觉得,她其实也在哭。
爸爸妈妈走后,周宁生的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还是会放羊,放的是新羊。还是会听些骗人的话,但没有那么轻易会上当了。
他期盼的事,从过年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和爷爷进城。
城指的是隆昌县城。T市市区里的人觉得很落后的一个下属县城,在周家村村民眼里,已经是很不错的去处了。
从周家村到隆昌县城,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
县城里有海,好吃的东西也比周家村多,周宁生每月出来一两回,足够他有惦念了。
周宁生当时的梦想是,将来能去县城里住。
但他觉得,梦想毕竟是梦想,隆昌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正当他觉得住在隆昌县里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周延夫妇来接他们了。
他们这次来,是要带周老爷子和周宁生到C市的。
周宁生腰上系着一条红腰带,看着爸妈雇人搬空了爷爷家。
他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周老爷子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周宁生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着搬东西。
离开周家村的那天,周宁生手被周素彩攥在手里,绕过那条坡的时候,他停下不动了。
周素彩使劲拉了他一下。
周宁生指了指坡上。“沈姨。”
沈姨探出脑袋的时候,周宁生朝她挥了挥手。
“宁生再见。”
周宁生被周素彩扯着,一步三回头,最后他拉了拉周素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妈,我们能带沈姨一起走吗?”
—
周宁生曾经梦想能住进隆昌县城,但他现在住进了一个比隆昌县繁华百倍的城市。
他们家在C市,既有占据城市最中心寸土寸金地带的套房,又有市郊别墅区里几层高的别墅。
别人称呼他爸爸妈妈,都叫“周先生”、“周太太”。
家里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小妹妹,快两岁了,被包裹在小毯子里,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
周太太让周宁生抱这个小妹妹。
周宁生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她被喂得很好,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薇薇,叫哥哥,这是哥哥。”周太太笑眯眯地拉着周宁薇,示意她叫周宁生一声“哥哥”。
周宁薇抿着嘴不肯开口,有点不好意思。
周宁生看着很陌生的家,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他懵懵懂懂地觉得,周家村的人说得没错,他爸爸妈妈在城里混出了名堂,还是大名堂。
他成了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插班生,去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全班同学笑话了,因为他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他在周家村上的小学,全校只有两个老师,每天他要走五公里去学校,和同龄的几个孩子挤在小小的校舍里。
周家村小学,自然没法和C市的市实小相提并论。
周宁生满腹委屈地回了家,第二天周太太就气势汹汹地杀去了学校。
“什么货色敢欺负我儿子?你们配吗?!”
周太太到校领导那里一闹,周宁生在新班级的地位显著提高。周太太闹得很有底气,因为市实小的塑胶操场是他们夫妻俩出钱修的。
周宁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有钱的好处。
但钱不是万能的。
周老爷子来C市一年多,喘到了最后一口气。
他病了大半年了,撑不住了。
周宁生记得周老爷子咽气之前,一直念叨:“别烧我……回家……回周家村……”
显然,周先生把周老爷子的遗愿当放屁。前脚周老爷子刚咽气,后脚殡仪馆联系上了。
周宁生以为爷爷睡着了,只是要被带去医院而已。
他跟着抬周老爷子的人上了车,结果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客气地一把推下来。
周太太看见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他妈摔坏了我儿子你赔得起吗?”
周宁生没顾上周太太关切的询问,他发觉到情况不对,挣开周太太还要往车上挤。
车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不留情面地将祖孙二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周宁生慌了,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追。
车越开越远,他追了一段,拼命大喊——
“爷爷——”
“爷爷——”
周老爷子不仅被火化了,而且火化后骨灰盒一端出来,就在C市埋了。
周先生和周太太没什么反应,好像周家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周老爷子葬礼第三天,周宁生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周太太那么一闹腾,大家更不愿意搭理他了,有钱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周宁生恹恹的,一直到下午,别人都去做课间操了,他逃了操,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走到礼堂窗前,周宁生脚步停了下。
里面正在趁课间操时间举行朗诵比赛。
现在台上站的是个小女孩,穿着黄裙子,正在朗诵她选的作品。
“……”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周宁生原本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去上操。谁知停下脚步,无意听了一段朗诵,他觉得……好像心情更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个参赛的同学选的是哪一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这一段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
周宁生是哭着回教室的。
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接受她病死,抑郁而死,但被老虎吃掉这种……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周宁生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周素彩代入了那个惨死在虎口下的老太太。
他很不舒服,尽管他觉得,他和周素彩,其实没有寻常母子的亲密。
弃掉《水浒传》以后,周宁生闲书也不怎么看了,安安稳稳开始准备中考。
过了中考那段高压期,升上高中以后,他彻底放飞自我了。
有次他觉得太闷,想找沈姨说几句话。
他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有点压抑,沈姨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周宁生听到了那句话——
“叔,宁生这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里,沈姨捏着一张照片。
周宁生敲门的手一顿。
他想起他爷爷,他们说,他以前当过兵,打过仗,遍体鳞伤,其实身体很不好。
沈姨对他很失望,但她没正面表露出来。
周宁生没敲门,转身下了楼。
—
周宁生高一的时候帮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帮了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