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15章 第十五章(1 / 2)

尽了所有的努力,婚期再延迟了一个月。借着好友的掩护,安娜丽塔以陪伴未婚夫之名,整日驻守在巴黎歌剧院排演。同时,她有个更大胆的计划。

“你的医生朋友可靠吗?”她反复问艾伦。

“我会拿你的安全和未来开玩笑吗?”

“很好……看来我又要欠你一次了。”

她也不断偷偷打听克里斯蒂亚诺的消息,冒险到门前继续找那仆从送信给他,将她所有的决定,所有的思念倾心相诉,等到他差遣仆人送来的回信后才稍稍安心。他不太赞同她的打算,认为怀有身孕,她该选择更安稳妥帖的做法,可是她的决心如钢铁般不可动摇。

然后,《蝴蝶夫人》公演了。

《蝴蝶夫人》的首演堪称是一出闹剧,观众的嘲笑声甚至淹没了音乐,人们倒喝彩、谩骂的声音甚至令演出不得不临时终止。对此,普契尼十分伤心失望,但他并没有失去信心,而是在作出删改后,重新排演这部作品。然而,因为首演的惨淡,又听闻这次的女主角是个籍籍无名的新人,甚至有流言蜚语说,她乃是靠美貌为筹码当选,评论家和观众无不疑虑重重,仅仅出于对大师的几分尊敬爱戴,才坐进了巴黎歌剧院。

但这场复排的公演结束后,《蝴蝶夫人》立刻轰动了整个巴黎。

它没有复杂曲折的背景,不是一出宏大的悲剧,舞台场景也罕见地极其简洁,集中在室内,只着重刻画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而名不见经传的安娜·阿维罗,也一举成名,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当红名伶。

台上那名身穿和服的东方少女,黑发白肤,如雪花般轻盈美丽,不似凡尘,即使画家用最轻柔呵护的笔触来描画她的容貌,似乎也会损伤这个云中的梦影。她在风尘中飘零无依,而纯洁的心灵,坚定的爱情是她挑战命运的盾牌和长`枪。她明净而炽热的灵魂,以那夜莺的优美歌声为乐器,悠扬地释放出光芒,每一个心存纯真情怀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歌剧落幕后,大厅鸦雀无声,然后突然掌声如雷。

一位风流的贵族少爷在这时似乎认出了巧巧桑,低声说:“我好像见过这位小姐。”

他的同伴嘲笑道:“每一位美人你都面熟。”

“不,不。她很像公爵的女儿……我在她生日的时候见过她一次。”

但这件事没能流传开来。

因为阿维罗走红的第二天,体弱多病,性情古怪,鲜少露面交际场合,一向芳容神秘的安娜丽塔·德·曼加诺小姐便长眠在了家族陵墓中。

一瓶药剂成功将她“杀死”了,琼斯少爷的专属医生尽力救治,却回天乏术。

他的父亲流下了眼泪——为他们失去的荣华富贵。

天亮时,安娜·阿维罗苏醒了过来。

她懵懂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知何故,总觉得曾在睡梦中被克里斯蒂亚诺吻过一次——大概她实在太想念他了吧。不过,她很快就真的能吻到他了。

墓窟里的礼器乱了,石板地面上还有蜡油的痕迹。她爬出棺木,举起火把,不悦地将之收拾整齐,合上石棺,暗道,哪怕死亡都唤不起公爵对这个独生女的一点血缘亲情。

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在寒冷的墓窟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并默默向曼加诺家族的数位先祖的石棺行礼、告别。她醒得比预计的时间要早,艾伦大概还在树林外等待掘墓的时机。

走出墓门,安娜盯着自己的墓碑发了会儿呆,好像在用目光埋葬她的过去。

然后,她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在月光下张开手臂,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轻哼了一首无拘无束的清歌。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爱她想爱的人了。

虽然克里斯蒂亚诺还没有自由,但后续的计划都已写在了信中,并得到了他的欣然同意——现在,曼加诺小姐死去了,许多人亲眼见证她下葬,而暂时也还没人知道阿维罗小姐真实的身份……他这总能偷偷见她一面了。并且,如果葛朗台知道他的眼中钉死去了,而克里斯蒂亚诺在绝望中心碎的表演又逼真到让他无法怀疑,他应该会非常高兴,放松警惕的……而若他对克里斯蒂亚诺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疼惜,他也许会答应把多洛蕾丝女士接回来。

在那之后,他们就真的可以立刻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了。

不过……她的傻克里斯会演戏么?葛朗台又真会轻易相信么?

她摇了摇头,决定不去担心,重展欢颜。

一个多月见不着他,她都感到自己的心快要干渴而亡了。至少,她总算能再抱抱他,吻吻他了。

……

真实的情况完全违背了她的期望和想象。

克里斯蒂亚诺失约了。她连续在布洛涅森林等了三个凌晨,他也没有出现过。她在她的新家等了一个星期,他也同样从未登门造访。而自那天以后,她甚至也没再从他那收到过一封信,一句话,一个字。

她越发忐忑了,整日气喘心悸,担心克里斯蒂亚诺是否出了事,便忍不住出门想直接到巴尔迪尼家打听,可那仆人也没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面孔的看门人。她不敢在那危险的地方露面,以免她的假死泄露,前功尽弃,只好另寻办法打探。

而在巴黎歌剧院的一次晚宴上,她终于从一个絮絮叨叨的贵妇人口中听到了他的近况:他过得非常之好。他照常驾着豪华的四轮马车出入,依然是那般衣着华丽,容光焕发。他也仍旧是各式各样的舞会上的迷人王子,向四周散发他迷人的热情,太阳神的魅力,和美丽的贵族少女调情取乐。

得知爱人安然无恙,身心也没有丝毫受损受辱的迹象,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却又疑窦丛生,不是滋味——他在做什么?他怎么会这样表现?为何不与她联系?

她满心期待他能够借机尽快接回母亲,并立刻和她远走高飞,离开法国,以全新的身份到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而无论成功或是失败,离开还是留下,她都没想过这种情况。

克里斯蒂亚诺难道是有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打算么……?那为什么又不能至少告诉她一声呢?

她想不通,一时也无法去找他本人求证。

她只能怀着疑问,怀着孩子,选择暂时留下等待。几天过去以后,她在期待中大病了一场,克里斯蒂亚诺还是没有出现,而她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也依然是:英俊活泼、光芒四射、风流迷人、逍遥快活……而且,巴尔迪尼似乎比之前还要更加宠爱他了。

终于,在孤独的病痛、焦虑、孕吐中,她的疑虑走向了那个最可怕,她本来也认为最不可能的方向——他忘了她,不在乎她了。

比起冒险和她这个已然改名换姓,一文不名的贵族小姐私奔,去过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清贫生活,他宁愿继续做这个万千宠儿于一身的克里斯少爷,母子都得享安稳富裕的生活。

抱着克里斯蒂亚诺送给她的王尔德诗集,她在床上恐怖地摇了摇头,责备自己这样的想法。

她了解她的爱人和灵魂伴侣。克里斯蒂亚诺那样倔犟而自负,绝不可能甘愿违背自己的尊严,继续接受那个下流的犹太人的恩惠。他的天性又是如此单纯真挚,更不可能背叛他们之间的爱情和誓约。再说……他答应了她,最多一年,他就会解决所有的事,然后带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走了。

是的,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定是有什么计划和打算,她该做的事就是相信他,然后安心等待。

第二天,她接受了巴黎歌剧院的邀请,正式出任首席女高音。

“这不是个好主意。”艾伦劝她,“你最好快点离开巴黎,免得被人认出来。”

“见过我的人很少,而少数和我有一面之缘的人,恐怕也早就忘了我的容貌。”她强调说,“而即使曼加诺公爵将来真的发现了我,对那老古董来说,女高音和交际花、高级妓`女是同义词,所以他宁愿当我真的死了,也坚决不会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哪怕他再想找我麻烦,恐怕也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我不是在说他。”

安娜醒悟过来:“葛朗台?”

“是的。他现在心情很好,但如果他知道你没有死……他会想什么,做什么?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不能离开巴黎。”她只是坚持,“克里斯蒂亚诺还在,我就不能走。”

艾伦面露迟疑,好像是在思考怎样的措辞才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你只是想要等他?如果……他放弃了呢?”

她不悦地皱起眉:“我相信他。他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我现在唯一需要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他。”

艾伦只得叹息一声,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好吧,祝你好运。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谢谢。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

从此,巴黎歌剧院多了一位首席女高音,并且一炮而红后,她在上层最时髦的圈子里的声名日渐传奇。

阿维罗小姐年仅十八,却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乐评人称赞她的歌声为天使之音,是上帝慷慨赐予人间的礼物,让人在世时既能聆听天国仙乐;她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次辉煌灿烂的奇迹,进入听者的思想和情感,成为不可替代和复制,只能在头脑中追忆的幻梦;一旦她开始歌唱,任何凡人的心灵都将无法抗拒音乐的支配力量——她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人欣喜,也能让人流泪,甚至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而对于更多人来说,她的艳名比她的歌喉更惹人注目。

据说,她是法国最美丽的女人,头样小巧精致,披着黑玉光泽的长发,瘦削的脸上镶嵌着两种湖水般静谧的褐色大眼睛,鼻头上翘的细巧直鼻子灵气逼人,丰满柔媚的嘴唇永远哀愁地下撇着,过分苍白的皮肤好像是由于长期远离人间烟火而导致的,真如一个悲哀而美丽的幻梦。

许多风度翩翩的贵族青年和富有绅士对她一见倾心,乐意为她的青睐一掷千金,但她却如外表一般异常清高孤傲,除了数月一次的表演中,能让少数幸运的前排观众能远远地瞧见她的容貌之外,几乎从不显山露水,拒绝接见客人,极少赴宴出席社交场合,过着一种接近隐居的生活,某一段时间还彻底消失了,以至于人们几乎真的以为她只是一个纯洁的美梦。

但当她重回舞台后,最新流传的故事又表明了,她并不是一个无情无欲的仙女,天使。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人们猜测,她正如蝴蝶夫人一般痴情纯真,全身心地奉献给了爱情,却在怀上心上人的骨肉后不幸遭到抛弃,故此,才对世上所有男人冷若冰霜,将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而这位歌女越是神秘清高,跃跃欲试想要征服她,当成荣誉勋章的男人,就越是热情高涨——然而至今为止,再多玫瑰和慷慨的礼物,都敲不开她的房门。

仲夏之夜,一场《费加罗的婚礼》落幕了,阿维罗小姐以她一贯淡漠疏离的微笑向观众谢幕后,再次拒绝了所有鲜花

,默默回到了剧院后台。

安娜脱下沉重的戏服,深吸了一口气。

一年了。法兰西第二帝国都已崩溃,普鲁士人已经包围了巴黎几个月。

而克里斯蒂亚诺还是没有出现。

再深厚的爱意和信任,经受时间、苦闷、孤寂的多重考验,根基也不免有所动摇。她偶尔为了碰运气而出门打探,或者参加繁冗的舞会、晚宴,只期待见上他一面,可是他简直故意躲避她似的,错过了她出现的所有场合。她好几回忍不住想再去爬窗找他,当面质问他,却已被身孕拖得举步维艰。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内心越来越沉痛孤独,他却过得越来越好——人们每次在宴会上见到他,他都是那个跳舞欢歌,光芒四射的阿波罗,身边美人如云,而且,老巴尔迪尼对他也越来越信任偏袒——不光是把他作为宠物疼爱,还无视了自己资质鲁钝的亲生长子,俨然把他当作真正的继承人培养,大方地教导他生意经营,乃至允许他支配一定的财产。听说,在他投资电力机和内燃机的大胆决定收获了丰硕果实后,葛朗台已经动了立遗嘱的心思,准备未来将庞大的家业全部交给他。

安娜不知道她该恨他,还是为他高兴。

他真的变心了,不爱她了吗?无数个孤枕独眠的夜晚,她在孤寂中窒息。无数个白天,她怀着忧郁的心情踽踽而行,像一个被剥夺了自由的罪人,被孤独拘役,置身于颓丧的绝望中。在生产的那个血腥、脏污、撕裂的夜晚,更是感到她彻底遭到了爱人和上帝的共同离弃。

然后,小克里斯蒂亚诺——她的儿子终于出生了,模样和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她的爱意和思念有了近在眼前的投射对象,她这才总算让自己恢复平和,一边全心全意地爱他,照顾他,一边继续忠贞不渝的等待。

约定的期限已经到了。她决定再等上最后三天,若他还是不出现的话,她就真的得再带上枪和刺刀,闯进巴尔迪尼家抢人了。

这样想着,她冷哼了一声,换上轻便素净的常服,走出了换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