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宸自然不知道谢遗的想法。
他只记得当年这人以天人之姿出现在他的面前,剑光快过电光,救他于危难之间。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到了是年少慕艾的年纪。
傅宸一贯以优雅遮掩自身傲慢,此刻却有一人比他更为优雅傲慢地站在他的面前,冷声询问: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奇怪的是,并不讨厌。
他的心跳的极快,眼前分明是腥甜黏腻令人作呕的血红,他却像是毫无感知,只想再靠近那个声音一点,再靠近一点儿
思及当年种种,傅宸不由有些晃神。
第52章 破春寒
谢遗沉吟片刻, 又道:只是, 倘若他是为了搅乱江湖这一池浑水,那么在此事中起着关键作用的鲛珠究竟在何处?
傅宸蓦然回过神来,看向谢遗:嗯?他方才走神了片刻,没有听清谢遗说了些什么。
谢遗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傅宸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
外人不知, 他是知道鲛珠的来历的。
前朝哀帝时, 东瀛献上此物,言是从一个半人半鱼的少女的腹中刨得。当时天机谷初代谷主东陵散人首次入宫,见到鲛珠后大呼此物不详,却无人肯信。
不出一年,哀帝驾崩。
后灵帝即位, 又过三年, 国破。
此后便是长达整整十年的割据战乱,直到本朝高祖统一天下。
傅宸问:先生当真如此需要此物?
非得不可。谢遗面容冷凝, 声音难得的坚定。
傅宸捏着扇柄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又低声问道:若是我言, 此物不详呢?
他说这话之时, 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眼前人。
只看见谢遗眼皮微闪, 森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两下。
纵使不详, 我亦势在必得。他声音微冷,如高山雪。
昨夜落了一场雨,洞庭湖上雾重云湿, 游船寥寥。
谢遗跪坐在柔软堆叠的垫子上, 轻轻揭开了金兽香炉的盖子, 朝里面添了些香料。
少年审视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身上抽离,投向了他的身后,透过雕花精美的窗可看见一片澄澈宁远的浩渺湖波,远处湖岸瘦成细细的一线,隔开了水和天。
这里离岸很远。少年如是低语。
谢遗垂首意味不明地一笑:大人邀我来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
距离上次见面才过去不到三天的功夫,今早微生子羽今就邀请他前来游湖。
这样的天气,游湖?
谢遗心知想必是微生子羽察觉了什么,想要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些线索,又或者,仅仅是想要试探一下他?
微生子羽微扬着下巴,目光冰冷而倨傲,却是问道:季沧云的死,你一点也不知情?
谢遗道:我知晓的已经尽数告诉大人了,大人还想问些什么呢?
如今湖上别无他人。
谢遗闻言微微歪了一下头,似是有些困惑:那又如何?
微生子羽道: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现在说出来。
谢遗掩唇笑了一下,广袖之下传出低柔的女音:您怎么会觉得我是有所隐瞒呢?
他身形本就单薄如女子,这以衣袖半掩着面容而笑的样子更是将女子的情态学的颇具神韵,很难让人怀疑他的性别。
微生子羽睨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问:不知道枕花魁可会水?他五官俊美,眼睛生的狭而长,仰着下巴微垂了眼睑看人,便是一种傲慢和危险并存的奇异的好看。
天色本就微暗,船舱里光线暧昧,少年冷漠冰凉的声音如深冬雪水,在幽阴低哑的氛围里,酝酿出一分显而易见的险恶用意。
湖上水雾氤氲,两三水鸟在半空盘旋着,不肯落下。船舱里浮荡着香料幽伽独有的富丽气味,这香气也仿佛饱浸着湖上潮湿的水汽,不由地显出几分沉滞凝重起来。
气氛比香料,更冷凝迟滞。
有一种无声的危险气息,在空气中轻轻碰撞了一下,荡开了涟漪。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略微低沉的女音打破了寂静:我不会。
微生子羽道:那若是此刻,船沉了,想必枕花魁也必死无疑了?
谢遗脸色未变。
不知道何时起,他已经是一个能这样坦然面对别人恶意的人了。明明很早很早之前,还是那样柔软无害的样子,会因为一个人背弃而伤心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慌乱无措。可是现在,却全然地心如止水,以一种冷静到冷血的态度,审视着种种利害关系。
闻言,他撤了半掩着嘴唇的袖子,自浓长的睫毛之下觑着这浑身上下都冷锐的少年,用一种玩笑一般的的语气说道:您难道不会救我吗?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说:我不会。
他话音刚落
自船下陡然炸出大片雪白的水花,画舫在这震荡之中,轰然散架!
谢遗目光中闪过一丝无措,尚未反应过来的功夫,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微生子羽却似乎早有预料,船舱破开的那一瞬,他提气一跃而起,脚尖踏上了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稳稳站住了。
水花打湿了他半面衣袖,顺着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往下滴落。
谢遗被呛了几口水,鼻腔和喉咙都呼吸不畅,他身上衣服厚重,被水一浸更是沉重,眼看整个人就要往下沉去,微生子羽却丝毫没有想要救人的意思,只是垂首看着水下某个方向,目光冷若霜雪。
浩渺无垠的洞庭之上,不知名的鸟清唳一声,展翅冲进了云霭深处。
水面之上,一丝血红缓慢地晕染开,越染越大,最终在微生子羽深色的眼瞳之中开出了一片盛大而绮靡的花两三具尸体,在花中缓缓浮了上来
他蓦然反应过来什么,转头去看,落在水中的花魁已经不知所踪。
水下的光线是幽深的蓝色,繁茂柔软的水藻轻轻摇曳着,像是什么妖物丰美妖冶的长发。
谢遗的雪白宽大的衣袖在早春微凉的湖水里浮沉着,漆黑如墨的发早就散开,与衣一道随着水波游曳。他像是一只柔美而奇异的巨大白鸟,被幽柔的水草和水下昏暗的光编织成的囚笼彻底地封闭了。
他有些怕水,不敢睁开眼睛。
只觉得手腕像是被谁给扣住了。
那人的冰凉的掌心生着练剑留下的薄茧,给谢遗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是微生子羽吗?
他的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唇上便贴上了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谢遗一怔。
下一刻,他的牙关被撬开,口腔被侵略明明鼻腔已经被迫封闭了,却有冷艳而细腻香气,慢慢地浸润了他的呼吸,侵入了肺腑,像是要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到全身而去,深种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容拔除
那个亲吻如此漫长,渡过潮湿的气息,维持着两个人的呼吸。
水波缓慢无声地涌动着,细小的气泡在两个人相贴的唇瓣之间逸散开去,在幽深晦暗的水下摇曳明灭,方生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