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们的提醒。于是津岛修治也露出了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笑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织田作又问。
你猜。
应该是你去接触东海了吧。织田作说,津岛你性格中有恶劣的一面,又喜欢挑战,又喜欢扒开人的伤口,我觉得你肯定去找东海了。他又敏锐地说,他身上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还不确定。津岛修治愉快地回答。
不过,他真的很喜欢井伏老师。
巧合的是,当日津岛修治班就有井伏老师的课,时间排在下午最后一节,这是垃圾时间,在经历了忙碌的一天后,学生们的学习动力已经降至最低。
只有高一高二两个年级有安排绘画课,高一是一周一节,高二是两周一节,有会考的时期还会将其改成练习课。津岛修治身旁坐着一身材高挑的女生,名为高原普丽,通过短暂的接触可以将其称为少见的好人,起码上午班上人你一言我一语嘲讽东海时她没说话。
他偶尔会带小提琴来。高原说,我们都很喜欢他。
津岛修治一直给东海留道视线,无论是在他颔首与身旁人对话,还是听课、完成课业时,都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包括跟高原普丽对话时也一样。
于是他知道,东海实在不是个让人喜欢的家伙,他的姿态很不好,背部佝偻,头发又过分长,刘海挡在额头前,看人时都要透过缕缕发丝,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阴郁的家伙,老师上课让他回答问题,他总是答不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情况却在某一刻转变了,就是倒数第二节 课结束的课间,蜷缩着的背的东海忽然变了,不是说他的长相变得俊美,只是他在尽力舒展自己的背,像是工人一点儿一点儿掰直弯曲的钢筋,效果如何不说,但你能看出他努力了。
而神采,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像是木讷的人偶被注入了人的灵魂,他灰蒙蒙的眼睛变得闪亮,瞳孔里有跃动的火焰在燃烧,那是情感,是信仰。
啊,井伏老师来了。
班级鲜活了,带着伪善笑容社会人似的男男女女回归了他们应有的年龄,穿白马甲的男人走进来,井伏穿深色的衬衫配浅色马甲与同浅色西装裤,他衬衫暴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丝褶皱,他穿皮鞋,鞋跟不守规矩地踩在瓷砖地上,发出悦耳的脆响。
下午好,各位同学们。没人觉得他是老师,井伏身上有股诡异的感染力,他能把你拉入自己的氛围中,津岛修治眯眼睛打量,他的精神李远超在场的学生,故能用近乎冷静的姿态分析男人的特质。
[我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有太宰治的影子了,他有种艺术家的非人魅力,很难说那是什么,敏感脆弱、神神叨叨、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泛滥的同情心怜悯心?反正就是些普通人没有的特质,你看窗外的阳光好像都更偏爱他,夏天的傍晚来得格外迟,四五点钟的光线还很灿烂,它们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而这男人走进阳光里。]
津岛修治蛮怀恶意地想:[他肯定是故意的,他这样的人要不然就是纯洁得分不清自己的魅力,要不然就是处心积虑打造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总之他跨越阳光的样子具有某种宗教性,恶心的是,他的宗教性让我想到了应该葬身鱼腹的俄罗斯人。]
井伏在阳光里的样子,纯洁得像个圣子。
[这跟太宰不同,太宰身上非人性绝非不像他,太宰,他要更加复杂他渴望成为人类中的一员,现在想想,我总能从他脸上看见另类的忧郁,他的忧郁具有人性。]
[好吧,我搞不明白。]
我听说班上来了一名新生。井伏调皮地眨眨眼睛,欢迎你加入这个可爱的大家庭。
津岛修治笑容满面地回应,他想:[你把崇明称为可爱?]
好了,时间不多,我们来看看今天的课堂任务。井伏说,一节课肯定是画不完的,你们都清楚,我绝不会在成绩上为难大家,课后要不要继续画,需不需要交给我,你们可以随意,我不太在乎那个,甚至如果有同学不喜欢这次的画作,也可以不画,说到底我只是跟你们分享一下我的爱好,让大家一起鉴赏鉴赏。
他把一张巨大的纸展开,钉在黑板上。
有人认识这幅画吗?
穿长裙的少女静静地躺在湖泊中,她身体两侧栽种了些水草,还有花。
板斋同学。井伏看一女生举手,就让她回答。
板斋心是本年纪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她是学生会的干部,美术社的社长,美术社就是井伏带的社团,根据高原普丽的说法,板斋去年得了全国性质的美术奖项,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她很了不起。
是约翰·艾瓦瑞特·米雷斯《奥菲利亚》。她回答后就坐下,姿态娴静,状若名门大小姐。
没错。井伏说,奥菲利亚的故事应该不用我说了,雷欧提斯的妹妹,哈姆雷特的恋人,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儿,她是纯洁善良与美貌的化身,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在生命中重要男性的不理解与唾弃中陷入疯狂,飞奔着落入河水溺死。井伏说话像是在唱歌,他动情地抚摸画作,她是我喜爱的女性之一,美丽且脆弱,能想象她死前的情感吗?无助、愤怒、癫狂,以及还有归于死亡的高贵与宁静,我猜她可能渴求死亡,只有死亡才能给予她些许的快乐与安慰。他说了长篇大论抒情,下面的学生不一定能够体会艺术家的情感,但他们愿意听井伏说话,他的声音太好听了,他的神色又很迷人。
米雷斯的奥菲利亚是我最喜欢的,他的奥菲利亚自然得像是被风吹落,落入水中,就连神态都是安详的。
东海实在是按捺不住了,他那里动静太大,津岛修治不关注他,这人喘着粗气,像是头蛮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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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伏笑着说:多美啊,介于生与死的奥菲利亚。
第154章
井伏鳟二的课很有意思,他的兴趣广泛,品味高尚,除了美术之外还精通音乐、舞蹈、先锋艺术,文学造诣很深,掌握多国语言。崇明高中的学生对拥有知识的人很尊重,他们特殊的人上人的地位暂时来自于成绩,因此比他人更加明白知识的力量。
津岛修治发现,在井伏说话时,甚至有人做笔记,为了记录下他精妙的语言,用在语文考试中。
他花了大半节课的时间聊艺术、聊音乐,聊着聊着就从兜里摸出口琴,还跟同学说:来的时候没拿小提琴,只能用它凑数,也不多说什么,大家欣赏音乐吧。
悠扬的琴声在班级里回荡,井伏吹的口琴声都仿佛比他人的高贵些,音节流畅而饱满,他没有吹世界名曲,可能吹的是乡村小调或干脆就是他编出来的。
画画的人不多,同级生们在欣赏音乐,或只是痴迷地盯着他看。
井伏是长了张很不错的脸。
一节课只有短短一小时,下课后,井伏收好了口琴,夹着他的画板就往外走,东海翔太看他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他腋下夹了本画本。
啊,又来了。高原普丽小声说。
切。人群中传来不屑的嗤笑声,又去当井伏的小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