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好继续忍着痛,抬手抚着宋希言的后脑,安慰道:别怕,我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应该快到了。没事的,希言,别怕。
郑自然的声音将宋希言的意识继续往回拉扯了一把,急救二字突然点醒了他。他如梦初醒般惊颤一下,继而搀着郑自然站起来,就要往门口走去,我们去医院。
但走到客厅时,郑自然勉强用力拉偏了两人的方向,引着宋希言将他带到沙发上平躺下来,等一会儿吧,救护车快到了。而且你状态不太好,不适合不适合开车。话没说完,又一阵痛楚袭来,郑自然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又白了下去,脸颊两侧片刻就冒出一层冷汗。
宋希言看着他急遽苍白的脸色,心里忍不住地发慌。
按理说他都快三十了,随着年岁增长,怎么也该成熟沉稳些。虽说不必苛求自己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但怎么也不该在此时这种情况下慌成这幅模样。
他想强自镇定心神,却发现只是徒劳。尽管郑自然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别怕,可内心深处的惊慌和恐惧依旧一浪一浪地翻上来,上一秒才积聚的一点镇定,下一秒即被拍得粉碎。
宋希言小时候看着他妈,觉着这位女士被家人宠得太好,除了遇到他爸的那两年跟着见识过一些细微风雨,其余时候却过于一帆风顺,总的来说是个没见过疾风暴雨的主。所以她大概一辈子都要仰仗亲人,自己却顶不起一片天。
都这会儿了,他却又忽然觉着,他何尝不像他妈呢?他活到这会儿,人间风浪又经过几回?头十几二十年有长辈们为他顶着天,有郑自然陪伴在侧,后来又有父亲留下的巨额遗产为他保驾护航。他这小半辈子,其实和他妈没多大区别,顺风顺水,一路坦荡。
细数下来,也不过是苦累过一段日子,失过恋,遭过贼,对人失望过几回。此外,便是生老病死看过几回,尚且是没能克服。
无论是幸运地逃过一死的他自己,还是在他面前渐渐失去体温和心跳的父亲,抑或在他毫无察觉时,在世界的另一方溘然长逝的外婆。接二连三,宋希言与生死二字面对面遭遇过几个回合,对它简直怕极了。
临到此时,轮到郑自然了。
宋希言那不算厚重的人生经历积累起来的沉着冷静,在又一次的生死面前,还未到负隅顽抗的境地,就率先丢盔弃甲了。
大脑好像失去了本有的功能,宋希言只觉得颅骨以内都像塞满了冰块,一阵阵发麻发冷,连带四肢都显得僵硬生冷。自己无法思考,他只好去问郑自然:那我现在能做什么?好在这一句问完,他仿佛循着话音找到了一点头绪,电话里医生有没有有没有说什么自救措施?
郑自然又挨过一阵剧痛,痛楚稍减,才得了片刻喘息。他在宋希言的帮扶下移动手脚,换了个能让他更加舒适的姿势。看着蹲在沙发边殷切看着自己,依然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宋希言,他伸手将对方的头揽过来,与自己的相抵,道:医生说让我待着别乱动。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唇边扬起笑意,对宋希言揶揄道:别这么紧张,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你那会儿都还有心思骂我呢。
都这会儿了,还扯这些不正经的!宋希言怒道。他紧抓着郑自然的手劲一时骤然加大,让郑自然觉得这一下手腕子铁定要起淤青。之后,宋希言的怒气仿若昙花一现,迅速又回到了之前惶恐不安的状态。
眼见开玩笑不管用,郑自然思索一会儿,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宋希言面前。
手机开锁后,界面上便是郑自然和陈医生的对话。
鉴于宋希言的心神不宁,郑自然有心给他找点事做,便说:你跟他继续聊吧,说说症状,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少流点血什么的。
宋希言闻言接过手机,摸着微凉硬质的机身,心头突然像是有了实质感,精神急速聚拢,恍惚间四肢和大脑也逐渐回温。他握紧了手机,仿佛抓着什么救命稻草,汲取能使他熬过眼前一切的力量。
接下来的时间,宋希言一边微微抖着手指和老专家沟通,一边和郑自然说着话。这种情况下,他不想让郑自然睡着,总觉得睡着和某种令人恐惧的状态实在太像了,他怕自己分辨不清。
等待救护车的时间也许很漫长,也或许很短暂。等宋希言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手术室前的排椅上。伴随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和依然挥之不去的惊惶。
之后,长辈和朋友们接二连三地赶过来。宋希言机械般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便又坐回排椅上,两手交握,努力把颤抖的幅度压下去。
亲友们还想再问,但看见他的状态便都收回了满肚子问题,寥寥问过几句就放他一个人呆着,自行去或坐或站,或来回踱着步等待结果。
梁晓飞上前拍了拍宋希言的肩膀,之后也无声地站在一旁,独自焦急着。另一边,赵林蓝扶着郑妈妈的肩膀坐下,轻声与她说着话,期望减轻一些她的担忧。
郑逸城听医生说完眼下的情况,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他看着对方匆匆消失的背影和再次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宋希言所在的位置。
他的靠近让宋希言不得不把自己从之前的状态里拉出来,强行打起精神。他抬头看了郑逸城一眼,又低下去,郑叔叔,对不起。我明知道他胃不好的,前阵子还没有照顾好他
不怪你。歉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郑逸城打断了,他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了,如果连这点事都要依靠你看顾他,那他还有什么用?
然而这话也并不能让宋希言的自责和愧疚消褪,他下意识双手绞紧,浑身更是紧绷。
医生刚才说,胃要切除一部分。幸运的是胃穿孔的位置不算特别危险。相比而言,作为父亲的郑逸城看起来要冷静许多。他坐到宋希言身旁的位置,抬眸看着手术室大门上方手术中的指示灯。
时间就这么静谧地流逝了几秒,郑逸城才开口道:当年你在里面的时候,他在外面,也像你这样,腿都软了,站不住,只能靠墙坐着。
那我宋希言舔了舔干燥的唇,艰难地回答,那我这些年实在没什么长进,快三十了,还跟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一样。
没什么长进不长进的,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是一样的。郑逸城说,总会害怕的,害怕才是正常的。
闻言,宋希言转头看向郑逸城,才发现他面上虽然镇定自若,手却下意识握成拳,握得死紧,手掌边缘因为过于用力都泛着白。
目前的状况,似乎谁都再也安慰不了谁。宋希言无意打破郑逸城勉力维持的镇定,他没再多言,只抬头和郑逸城一起看着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
似乎是天意,这也是他当年待过的地方。进去的时候未知生死,出来了才知捡回一条命。
时隔七年,他和郑自然的角色做了对调,依然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他忽然想,当年等在外面的郑自然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也跟现在的他一样?
想着:希言病得这么重了我为什么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他吗?我对他的关心是不是还远远不够?我作为一个恋人是不是根本不够格?他会就这么离开我吗?是不是我的错?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近,我为什么还会让他变成这样?
想着:如果没有非要在一起的话,希言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他病了却不告诉我,是觉得告诉我也没用吗?是不是因为我太无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