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不是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宗平陆这般,必然有自己的原因。她常年如此,留在宫中又颇受器重,朝廷里外肯定颇有微词,饶是她心胸大度不闻不听,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心中也极有可能存着芥蒂。
人惯爱作类分,如此情况下,芥子尘网追探,那些百般耍花招的,极有可能是最危险的,反倒这么粗陋的障眼法,有可能正中她的下怀。
姬洛突然明白灯下黑的意思,服气地对着燕凤作揖一拜。
燕凤抹去脂粉,拿余光一瞥:你想问我为何舍近求远?姬兄弟,你可是救过我的,作人如何能知恩不报?
等了半天没人跟上来,燕凤回头一瞅,姬洛还杵在那儿步子半点没挪,就抄着个手端端正正,直愣愣盯着他脸上瞧,分明在等他说实在话。燕凤温和地笑了,看他如此固执,反倒有些无奈: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有的话说出来,恰恰伤面子哟。
苻坚要抓你,我偏要助你,确实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燕凤道,我出使秦国,殿堂对答时时有刁难,我便晓得,代国已不能独善其身,苻坚志在统一北方,无可幸免。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因此我也不免谋求一二。倘若你所言不虚,苻坚密而不发抓捕你,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猜这原因能让他寝食难安,当然要留此掣肘。
这话与姬洛心中所想,亦分毫不差,但他也不气不恼,毕竟是各取所需,眼下还得借这位长史大人的力量,从代国返燕。
不过,从情理上来说,心头总是有些怪哉。
姬洛叹息,道:子章兄,为何谋之一事,被你说得如此坦荡!
有何不得坦荡?燕凤掸袖反问,不但巧舌如簧,且还颇有几分架势,你们江湖人就是性子直、一根筋,我是读书人,又不是害人精,这叫君子有道,互利互惠。
心中憋着一股气,姬洛说不清也吐不快,但他好像隐隐碰到了现实的壁角: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好像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干净到独善其身,本以为出了一座小村,便入了大世界,做个恣意游侠儿,行得是顺心事,却没想到,所有的规则都是强者书写的,而书写的过程,还异常血腥。
真是这样,那侠义二字该如何写呢?
看他还犯傻,燕凤忍不住折回去,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地教训道:走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驿站,看你的样子从来没来过草原吧,夜里有狼,专叼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哦。
燕凤一路唬他,说草原的狼群有多可怕,骁勇的猎手以屠狼为荣,训练有素的狼骑寻常的马匹见着都得绕道走,如果是只身被围,基本上只能等死。
他说得唾沫横飞,又讲到他的老家代郡,不禁回忆起当年代王聘他为臣时候的情景。
说到是那日代国国君摆了十足的排场,派人以礼相邀,然而燕凤却毫不犹豫推辞,就在众人欷歔感叹可惜之时,拓跋什翼犍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派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城相见,他便屠尽此地。
姬洛听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等阵仗寻常人恐怕几百年也不曾听闻,国君能做到这等地步,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文士呢?
翻过碧草坡儿,眼前,是比邙山草场更宽阔的丰茂大地。
碧滢滢的湖泊像块精致的翡玉,没有半点杂色,春回时天上的飞鸟落下来,点破一丝涟漪,荡开的是上下动静两幅画。
湖泊对岸有牧羊人,窝在背风的土窝子里打瞌睡,一只吃饱的大肥羊用嘴巴,拱翻了他的帽子。再往北边去,草色刚冒了头,有健硕的马儿奔跑过,几个威武的成年男子一路跟着,想要寻到野马群,套得一两匹好马好回族中吹嘘,再拉到市集,卖给达官贵人,挣些真金白银。
自那日入了代国国境,两人寻了处驿站,姬洛拿燕素仪留下的最后一点钱财换了身衣裳,买了点干粮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去,没几日,哥俩便迷了路。
就近寻人问路时,碰上了一家往东迁移的牧户,家主人热情好客,便顺带捎上一程,送他们出平原。
此刻,姬洛躺在牛车上的羊毛卷里偷看美景,眼中映出的是青青穹苍。燕凤指着日出的方向,心胸填满意气:时候早了些,等到了夏天水草丰茂,牛羊遍山,群鸟飞舞;时至孟秋,沿着云中川百二十里,多是野马饮水,灵鹿戏蝶,那才叫壮美!
燕先生,阿妈说你们要去云中盛乐城?
问话的是牧户的小女儿,名叫南珠,生得甜美可爱。除此之外,这家夫妻俩还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成年,而南珠的姐姐早远嫁了城中。
南珠平时帮着家里做些闲活,此刻正好抱着装针线的皮筐往车马前赶,路过姬洛他俩所在的牛车时听到燕凤说的话,忍不住插嘴,话语间还不停拿目光往姬洛的脸上觑看。
代国地处最北,不同燕国占据关中,汉人往来颇多,便是半年也难看到一个姬洛这般水灵的小公子,因此多了几分眼缘。
小南珠也想去吗?燕凤反问道。
不是的。南珠立刻摇了摇脑袋,噘着嘴道,若你们去国都,那么再一日我们就要分开了,就再也听不了故事了。
南珠不识字,却喜爱听些史事,姬洛一路上感恩夫妻俩的好心,得空时便给南珠说故事玩,好在鲜卑话都差不多。目下见她一脸难过,姬洛坐直身子,拨了拨她的头发,笑道:你今儿想听什么故事?我现在说与你听。
姬大哥,你忘性真大!昨儿个文姬归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南珠大咧咧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
听见欢声笑语,车马前传来妇人的喊声,南珠儿,明年就定亲嫁人了,别老缠着你姬大哥,女孩儿家家的听那些有什么用,你阿爹的袄子刚才被车辕划破了,你赶紧给补上。
南珠没法子,只能又跑到前头去拿衣物。
姬洛蓦地也丧失了兴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南珠说点什么,可又没个开口的立场,只耷拉着头有些打蔫。燕凤跟着他身边躺下来,姬洛笑了一下,开起玩笑:子章兄莫不是也想听故事。
非也。燕凤拖长调子故意调侃他,你看,文姬归汉,吾亦归国,姬兄弟可是归乡?
姬洛盯了他一眼,默然不语。燕凤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返燕,跟我不是一条路,我们也要分道扬镳了。
姬洛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到代国来。
诶。燕凤忙摆手,突然直起身子,看着天边流霞,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些深思,有些话,说不得。
姬洛疑惑。
燕凤正色道:鄙人自幼研习阴阳谶纬,那日峪岭初见,就觉得姬兄弟与众不同,有的话恐一语成谶。
谶纬?姬洛不解。
你知道吗,大秦天王苻坚身后便有一道谶语。传闻他生时十二足月,神光天照,背起赤文,写着草付臣又土王咸阳(注1),当时有人道他贵人天相,你如今看看,秦陇大地咸阳故土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