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往泥土层厚实的地方去,妄图以武力强行打开一条缺口。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对水下未有防范,脚踝忽被一物缠上,整个人被重重拖入了水中,手臂托着的女孩也跟着一并砸了下来。
唔。
一双粗粝的手堵在了他的嘴上,迫使他在水下不发一声。实际上,他刚才入水时因挣扎,动静稍稍大了点,那些蓝色的虫子齐齐飞了过来,在水上盘桓了一阵并未察觉异常,这才又折返回去。
姬洛回头,看到一双人的眼睛。
那个人冲急流的尾部指了指,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带着少年少女往暗河更深的底部游动,一直游到姬洛觉得肺部要炸,入目才见得一块大碑,碑后头有一个仅容一人身的洞口,从那里钻出后,凫水而上则是灵山秀水,和方才云岚谷中遍地毒瘴仿若两个颠倒的世界。
姬洛将爨羽扶平在地,替她压出胸腔里的积水,随后自己也翻身在草坡上躺下,大口喘息,听着潺潺流水,好半天才去看身旁那个野人。
野人穿着草叶织成的衣衫,黑面长髯,捋这胡子盘腿端坐在地上调息,看起来有几分洒脱不羁,又有几分仙风道骨。姬洛吃不准这人来路,遂问道:你会说人话吗?
我看起来这么不像人?那野人窝了一肚子气,摘了个山果,往姬洛脸上砸了个稀巴烂,都怪你两个小娃娃,害我又出不去了!
野人当然不是真的野人,只是个看起来邋遢,生活境遇实在算不上好的中年男人。
甘甜的汁水溅在颊上,少年伸手抹却果肉,伸出舌头舔了舔甘汁,坐起身来冲那男人喊道:再来一个!
信不信我给你脑袋开个瓢?见他浑不在意,男子将脚下草鞋甩飞,光着脚丫子瞄着河滩石头下姬洛的脑袋蹬了两下,气鼓鼓转头抓起一把果子,扬手威胁道。
这人虽形骸不羁,但骨子里还算斯文,由此嘴巴虽然厉害了点,但都是雷大雨小,唬人的时候果子已抛投过去。姬洛接过,自己没吃,扭头在掌心一拍,甘冽的汁水顺着手指流到爨羽皲裂的嘴唇上。
男人斜眼瞥过去,哼哼道:她没事,外头的毒都毒不死她,这破地方更要不了她的命。说完,没正经地开了个玩笑,哟,这么顾着,她是你闺女?
姬洛乐了,头一次有人这么抬他辈分。
不怪他敢如此口不择言,原是爨羽虽小不了姬洛几岁,但奈何体质特异,导致骨架娇小且纤细,而这两年姬洛奔波不断,看着也算有点子世故沧桑的味道,比不得洛阳那会的细皮嫩肉了,再加上连年战乱,能活上岁数的人多是稀罕,成家的年龄一代比一代早,因而倒是也算不得夸张。
我如果有个那么可爱的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吃苦。姬洛伸手撩去爨羽鬓角湿漉漉的头发,懒散地笑了,我定然捧如掌心珠,爱如天上月。
他话音一落,爨羽的眼睛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真没意思。男人口中絮叨,两手臂往地上一撑,跃入溪中,弯腰死盯着水面。
别看他穿着褴褛,只得些粗草苎麻蔽体,但那两手往水中一伸,映照折光那叫一双纤纤玉指,缠绵柔荑。姬洛伸出自己的手,对着比较,目视下发现那男子的十指长过普通人,且关节略有差异,他不禁多了分警惕此人手上功夫想必相当了得。
果然,只瞧那双掌往水中一落,两指夹过粼粼波涛,起落间,一条条小鱼次第被捉上岸,整齐铺开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好功夫!姬洛口中赞道。
反正一时半会出不去,她身子弱,给她煮汤喝吧。男人苦笑一声,颇有些落寞:想我当年呼鹰嗾犬,轰饮酒垆,这一双揽月手,也算撼过八荒群雄,如今竟惨然沦落到区区一渔民的地步。
英雄!姬洛抱拳称颂,拿目光瞟了一眼溪水,摇头笑了:有道是周都督笑孔明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鶏,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鶏 (注1)。怎生遭困于此?
男子一拍大腿,呀道:小儿竟对上了诗,老夫恰好晓得!说罢,他佯作脸色深沉,一手抚胸似痛心,一手指四面断木面有愠,最后咋舌道:可不正如诸葛军师所文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注2)还不都怪那个天都教的小子,哼,现在他该是大祭司了吧!
巫咸大祭司?
猛然听他提起天都教,姬洛凉意钻骨,想到惨死的吕秋和董珠,还有那封上书天都的血书,他心中一把火烧得旺,几乎恨不得当即揪出凶手,将人挫骨扬灰。
好在,姬洛还算沉得住气,勉强抑制住情绪后,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适才听你说天都教,那巫咸祭司不是从不出滇南,怎会无故害你于云岚谷?
此事说来话长。反正左右无人,说与眼前的小子倒也无甚干系,那男子稍稍整了整思路,起手指着他们来时的地下河行经方向,道,方才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名为瞳洞,你可还记得那些附着在壁上的蓝光?
所谓瞳洞,不过是幽暗之中生光如眼中瞳子,想来就是那些从水底浮上来的东西。姬洛沉吟片刻,犹疑地问道:似乎是某种虫子?
不错,那是滇南罕见的万噬蛊,顾名思义什么玩意儿都吃,独这儿一处有这鬼东西。男子脸上肌肉抽了抽,拈须应道,刚才要不是我拉你俩从水底潜走,你纵使练体如金刚,生得一副铁骨,也会叫它们吃得渣滓都不剩。
这人被困,不会无故往死路去,兴许是被之前那天崩地裂般的动静吸引。想到这儿,姬洛心中隐隐起了一念,脱口问出:难道上头塌陷,是这东西弄出来的?
不错嘛,小子。男子上下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不由刮目相看,万噬蛊虫破坏极强,过之人畜无留,好在世间生克有序,它们平日多长眠暗河底部的石窟中,鲜少出没,一定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才又一次爆发。
奇花如何?还是虎皮钩藤?亦或者是他们的人气?
当下,姬洛揣着怀疑,以为是他们的行动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不免多了一丝羞赧,随后将牂牁郡疫毒横行,他们西入云岚谷采药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然而,那男子听取后,不置可否,只是将两道浓眉压得极深,走过来拍了拍姬洛的右肩,叹道:不必挂怀。不过这滇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非要说关系,倒是有些牵强了。
姬洛的心沉下,竟生未知恐惧:若是如此,那么恐怕事情并不简单,也许打从他们入云岚谷开始,一切都陷入了一张扑朔迷离的大网。
宁州的势力看似精简,但天都教与爨氏暗中较量之下,实际只会更为复杂。姬洛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爨羽,无奈一叹:毕竟,连无辜小孩都能狠心用作利器圈养的地方,吃人想来也不吐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