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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1 / 2)

夫人来了!我将夫人请回来了!

远处堂前忙进忙出的弟子回头,往那仓惶的影子望了一眼,悲从中来,双手一颤而铜盆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叮铃哐啷。

四面交头接耳的声音忽然落空,有人低头啜泣,有人不住叹息,而后狂风一作,油纸伞吃不住力,辗转脱手滚落在小桥流水上,而廊下的纸灯笼呼啦一声,被无情卷上高天,最后烟烬如星,消失在夜幕中。

师母,师父他恐怕不行了。这时,堂中跨出一男子,白衣金带,玉冠琼貌,抬步往廊外迎去。

他每一步落脚,衣袖下那双纤如白葱,凝似玉作的手便挽一道花,眨眼间铜盆倒飞回小弟子手中,油纸伞孤零零转落阶前,灯笼静止,仿佛他走过的地方连风雨也不敢惊扰。

妇人走近前,冲他颔首示意,随后摘下遮雨的幕离扔在脚边:惟尘,让他们都散了吧,你留在堂前便可。

抱着铜盆的小弟子站得近,师夫人话音刚落,他忙垂首拂衣施礼:夫人,大师兄。随后,眸光在二人前辗转,忍不住多言一句,阁主之事,还请夫人和大师兄早作决断。

惟尘应下,与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掩上房门,振臂呼道:各位同门,今夜之事,还请闭口闭耳,云门祭祀之前,不得对外声张。夫人既然连夜归来,自当会主持大局,阁主之事,大家无须忧心挂怀。无药医庐的茺蔚长老李杳李老先生已出洞庭多日,不日将会会于百丈渊,有他神医妙手,定会安然无事。

帝师阁自成规矩,人皆守礼法,知进退,既然师瑕首徒已发话,自然没人生疑,都松了一口气,转头各自悄悄回了屋舍中。

风吹苍木,雨落小池,蛙不作声,鸟不扑翅,惟尘对音律造诣极高,他侧耳听声,往前一步,将将走到檐下,取下腰间紫箫,一曲故人不知叹,盖过了屋瓦下夙夜的咳嗽声。

若不是他逢人说话需正面盯看人唇齿,几乎没有人知道帝师阁的师惟尘大师兄,其实是个聋子。

师夫人走至榻下,替师瑕掖好被角。那朽老伤重之人除了面色难看外,并无半点邋遢失态,帝师阁的气度和神韵尽皆刻印在了他的骨子里,纵然下一秒便驾鹤西去,也能如沐浴梳洗后一般,容姿不乱,熠熠生辉。

无怪乎历任阁主,皆被奉为云梦之神。

瑕哥?

妇人皱眉唤了一声,并无小女儿的失措啼哭之态,亦无哀默心死之怆然,有的只是古井无波下看淡生死的平静。

忽然,榻上的人惊坐而起,却因梦魇昏聩无力,只得四肢一阵痉挛。师夫人忙甫身上前,将他手脚按住,依次用热掌疏其经络,待师瑕呼吸平缓后,她才起身去取架上的汗巾,替他擦拭额角。

就在师夫人转身的一刻,她左手腕骨被一道大力捉住,师瑕闭眼半梦半醒,纯粹凭着意识捉住了人。他们夫妻已久,近年虽因她信奉天师道而分居两地,但过去该有的熟悉和默契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丢掉割舍的。

师夫人立即明白他有话要说,于是俯身将耳朵靠在他嘴边,轻声道:瑕哥,是谁伤了你?

北客南来师瑕辗转反侧,不停重复这四字。师夫人才学无双又心思敏捷,愣是从这只字片语中掰扯出味道,忙举一反三:北客?可是六星?

榻上的人嘴唇翕张,却无半点回声。

师夫人失望地退坐榻前,目光凝聚入神,思忖难安:如果这个北客不是指钩陈六星将,那是指的谁呢?

片刻后,窗外一声夏日惊雷,惨白的电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心上霍然开了道口子,二十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只留下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

师夫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师瑕的冰冷的手指,一字一句道:

你说的人,可来自泗水?

泗水二字一出,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努力按住榻沿凸起的木块,将双唇推开一条窄缝,从牙根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泗水他,他没,没死随后,一口气提起咽下,师瑕手背磕在锦被上,沉沉地昏死过去。

屋外箫声突然断了。

帝师阁的素养不在于阁主一人的高度,而在于齐门的广度,因而麾下常出奇才,这师惟尘便算一人,坊间赠号一心,又称师一心。

因耳聋之故,师惟尘练达专一,摒弃红尘杂音,因而常常耳聋却心不聋,在夜色中对杀机尤为敏锐,沾之即动。就在刚才,他凝聚目力,千里仍可细视,隐隐察觉到有人从姑冼堂前快速跑过,后从剑川沉碑上借力,遁入芦苇海,直下百丈渊。

他翻身上廊,立于屋脊之上,然而苍茫落雨中,却再没嗅到一点生人的气味,显然,擅闯帝师阁的人亦是有备而来。

这会子,师夫人已经整理好妆容,从屋内走了出来。

惟尘足尖一点,落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十分谦卑:师母,太簇堂已经收拾出来,夜已深,您先歇着吧,师父我来照应,另外,云门祭祀我亦会安排妥当。

不了。眼前的妇人未戴簪花,梳着凌云冠,朴素而有神,兼女子之兰惠,又有男子之豪气,许是青灯古佛求仙问道久了,说起话来哪怕语气委婉,也不由多生了三分生疏,我住在这儿便可,阁主自有我亲自照顾。对了,惟尘,阁主出事前后,可有同你们留下过什么话?

好在,师惟尘不以声断人,而以神色观人,师夫人面上虽现冷毅,却无过多苛责,他生性善睦,一时反倒令他生出愧怍:这些年一直是我伴侍在师父身边,出了此等祸事,原是我的失职。

大约是两月多以前,师父告知我他要入剑川闭关,让我妥帖打点帝师阁上下。起初我并未在意,大约十数日后,我遇一要事棘手,踌躇多日无法决断后,决意去向师父请教,然而我却发现,师父人并未在云梦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兹事体大,我不敢声张,于是继续每日装作平常。可入夜后,难免思虑交加,辗转难眠,于是时常夜半往返小楼连苑和剑川,直到五月末,终于等到师父归来。

师夫人一边听他娓娓道来,一边来回踱步,时而抬头张望瓦檐下的雨珠,时而侧目觑看夜里的芙蕖随风动,偶尔又转身打量师惟尘说话时的仪态,心中有了分寸

师瑕是她的夫君,性情温和,少有拿捏作态,哪怕是在一众弟子跟前,做事也是循规蹈矩,有商有量,何况师惟尘是其首徒,信赖有加,不大会悄无声息出云梦,没有半点指示交代。若身前人说话不假,定然是有人故意诱之。

如今云梦泽八百里水域,恐怕再难如往昔一般,镇定乾坤。师夫人轻声一叹。

师母说得是。惟尘读出她的唇语,明显一愕,半晌后又恢复自若,续着方才的话说,师父负伤归来后三缄其口,径自入了阁中禁地太微台便再未出来,若不是弟子担心硬闯,恐怕尸骨已凉。

师惟尘幼年遭弃,被师瑕收养后一直侍奉膝前,两人虽不是血亲,却感情深厚,胜似父子。话至此,本就一副悲天悯人心肠的他悲从中来,不由痛陈:师母明鉴,帝师阁名传至今,阁主皆是明是非知进退之人,师父绝不会无故举止异常,定然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我知道了。反观师夫人,除了眉头微蹙外,几乎冷静地更像是非之外的旁观者。只瞧她应和了一声,调头返回夷则堂前,欲要推门入。

师惟尘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除了挤出几个艰难的单音,却无字句可劝,最后只能稍一震袖,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