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志,奔着帝师阁阁主之位而去,往后数年,不但搅乱了风云,还差点撬动了整个南疆。
师夫人离开了云梦,姑萼也没有理由再待下来,同阁主辞别后,带着楼西嘉回了鸳鸯冢。走之前,楼西嘉在剑川偷偷伐了一根竹子,跟师惟尘学了两三天,闭门捣鼓出了一根笛子,最后送给了师昂当作回礼。
那天师昂撑着伞,在长风里站了很久:你说的话我想了又想,觉得很有道理。
楼西嘉急着走,没多问,就点了点头,心中自恋地想:姑奶奶说的话哪句没道理了?
随后,她把笛子亲手交付: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觉得人生总有希望,大概有的人便是生来光明。好了,我书读得不多,却还晓得子曾经曰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昨夜想了一宿,这笛子便叫朝夕吧。
一口气说尽往事,楼西嘉心中畅快不已,她虽是舒坦了,但白少缺却实在头疼:所以你这一句话,差点改写天都教的历史,原来所有麻烦的源头是你。
我也不知道他会离家出走。
毕竟师昂清心寡欲,从不像会出格的人,故而楼西嘉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当初只一心以为他遭逢什么大变。她耸了耸肩,甚是无辜: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儿,这大概就是命吧。
解释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命吗?
之后,师夫人从堂中出来,神色憔悴。瞥见楼西嘉在廊下同人说话,挥手将人招过来,拉着她往外走。白少缺知趣地没有跟着,扭头进了灵堂,从小弟子手中取来香烛,规规矩矩三拜九叩,对着棺木行了大礼。
不论如何,前辈英豪,都是值得后辈尊敬的。
英雄,都惺惺相惜。
二人穿过重楼,师夫人并没有往太簇堂走,也没有去黄钟堂处理事宜,而是按着楼西嘉的手,一路走进南吕堂:自古英雄善始难善终,纵观数十年风云,我这一代江山豪侠,有几人还好端端活着?所以啊,当初我一味否认,就是不愿意昂儿走上这条不归路,可现在,又不得不
楼西嘉扶着她,终于切身的感受到世道的苍凉
正道扛鼎的师瑕已去,滇南天都白姑亦殁,剑谷避世,刀谷长绝,三星中代庐主李杳已是鹤发老人,姑萼朱颜辞镜,昆仑天城早年也曾起动乱,四府中晏府荣光不复,公输府如今只剩下幼女当家,更别说东君西侠寥落半数之多。
前仆后继的人,烟消云散在偌大的江湖中。
师夫人楼西嘉垂眸,风来摇落一树花,正好落了一朵在她绣花鞋上。她蹲下身,捏着花萼拈起,淡淡道,师昂哥哥曾经跟我说过,卫道者,生于光明,死亦湮于光明,生来便是为了杀身成仁。也许对我们来说是江山寂寥,但对他们来说则是时待英雄。
楼西嘉终究是怯懦而不忍的,不忍心告诉这个满面沧桑的妇人真相,不忍袖手旁观岌岌可危的帝师阁,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人。
夜半,楼西嘉换上夜行衣,熟门熟路出了有琼京,再一次披星戴月乘舟漂泊芦苇海上,恍若当年。
很快,她碰上了一艘乌蓬小船,没有船夫,船上只有重夷一个人,正在玩骰子,头也没抬:你和他真像,这样一看,就更像了。
楼西嘉解剑,跪坐在桌案的另一边,实际上当日从蜀南竹海撤出后,除了知道父母身死和义父相关,别的却还真半点不知。
那天重夷说的话她表面上虽然不信,但却听进了心里,今夜走这一遭前,她甚至翻出了母亲那根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油灯昏惑,却在珠玉上形成折光,重夷抬头,目光落在她头上,接着道:果然,这支簪子还是我看着他做的。世人都道西侠潇洒一生,却万万想不到是个痴情种,为贺夫人生辰,连备礼也要亲力亲为。
我父亲真的是李长离?楼西嘉说话有些不自然。
当年蜀中的事,重夷不但有所耳闻,甚至也掺和了一手,这会听楼西嘉这么问,知道她往昔并不晓得身世,于是也不像别的人说话绕弯子,开口直言:我重夷说错不了就错不了。
既然蛮将大人这么爽快,那小女子也不兜圈子,既然您与我父亲是朋友,那么
重夷将骰子盅甩到桌子另一侧,打断她的话:我是不会罢手的,抬出你父亲也没用。说着,他顿了顿,捻着络腮胡,两只小眼睛瞪着桌上的灯,显得有些烦躁难安。
磋磨好一会后,重夷才咬咬牙道:听我一句劝,帝师阁的事情你不要管,能离开云梦泽自然是好的,参与其中,只会让叔叔我为难。喝酒吗?
他把大碗推出去,楼西嘉却嗤笑一声,未语,亦未接。说起来有那么点可笑,但她确实能听出重夷话中的关切。
我想起了有一年,和你父亲从剑门关入蜀,过金牛道时在一户农家借宿,那家养了条狗,老远便吠得凶狠,我以为是西域那种能咬死狼的狮子狗,便和你父亲打了个赌,打梯田下到院子里,结果你父亲吹了声哨子,那狗趴地上,乖得很,一点儿不咬人重夷一个人干了那碗酒,两颊涨得通红。
过了一会,只余下二人的呼吸声和波涛水声,他才拿指骨敲了敲桌沿,道:回去吧,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你若叫人看见,百口莫辩;而于我来说,家国面前再无亲友
你也说了,你我不是一路,恐怕你和家父也不是一路!楼西嘉起身,拔出利剑直指重夷的咽喉,随后,她机锋一转,手中白刃挑落烛台上的灯花,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重夷笑道:这是我这辈子说话最拐弯抹角的一次。
楼西嘉警惕起来。他刚才说的那故事实在太突兀了,前言不搭后语,细细回想倒像是故意为之
咬人的狗不叫?
楼西嘉心想,也许他是想暗中告诉自己,这背后还有他人操控,而他自己是那条叫得狠的狗,实际上伤不了几个人。这比喻,真扯淡。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白天白少缺说的那句话,有时候人就是挺贱的。
我走了。
楼西嘉拿起剑,一直走到船头,跃上扁舟,重夷这才打了个酒嗝,探出头来同她招手,对着江面清波,凫了一捧水洗了把脸,彻底清醒: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船行出一段距离,楼西嘉闻声回头。
重夷躺在甲板上悠哉道:其实你父亲的死跟我有莫大的干系,若非当年我俩玉门关决斗,他必不会重伤,也就不会遭了埋伏,在蜀中溘然长逝。知交半生,我欠他的情还报你身上。不过小侄女,若重来一次,你重夷叔叔我还是会那样选择!
楼西嘉抱拳:三天后也许我会出战,但不是因为帝师阁!
重夷拍舷大笑,眼中却与星子相映,流露出明亮的光。那种儿女情长实在不适合这个虎背熊腰的塞外汉子。
楼西嘉想起白天他讽刺和尚的话,呸了一声:这世间寡情薄意的人不少,但重情义的人仍旧很多。
同样是子夜后,姬洛从梦中惊醒,起身喝了口凉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棂上有个淡淡的影子。他将杯盏无声搁下,抄上帝师阁赔付的短剑,推门而出。
听这动静,人是往夷则堂方向去的。
白日师夫人烦劳,亥时突然晕倒,被令颜安排人送回了太簇堂,留了几个小弟子守灵。大和尚说过,会在这里念经三日以作超度,小弟子可能瞌睡,但以施佛槿的定力和性子是绝对不会的,可是眼下堂前只闻风声,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和尚根本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