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宁不归下巴还能动,隔着数丈,与他颔首,这山沟与世隔绝,却生有罕见的天星石芝,千金难得一厘,因而引来祸患。少侠想来也发现了,他们耳力与常人一致无二,并非天生哑巴,实际上是被人下毒所致。
熊巴咬牙切齿:都是那个疯女人!如果不是她,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宁不归眼中星子熄灭,一瞬黯淡,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头。熊村长走到姬洛身旁,伸出枯瘦如枝的手,按住了剑柄末端,轻轻摆头。姬洛收剑,只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在场唯有宁永思摸不着头脑,提着金刀走过去,质问熊巴:他们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发疯?
熊巴看了一眼宁永思,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爹,最后靠着树干坐在沙坑里,抓乱了发冠,两手叠在膝头上,十分颓丧:因为死人隘的传说,我们这个村子一直自给自足,里头的人不出去,外头的人也很少进来。几十年前,有个受伤的女人误打误撞走到了盘河口,本村东头一户人家发现,那家人的媳妇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想见血,于是就好心把她救了回来,但那个女人伤得太重,寻常的草药根本治不好,于是他们私下违反了规矩,给她用了肉芝,也就是你们说的太岁。
长生不老,倒是不见得,不过魂是真拉了回来,可也从那时起,祸事接踵而至,熊巴砸吧嘴,狠狠啐了一口,颧骨上的肌肉跟着狠狠一颤,在场的村民齐齐低下了头,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个善茬,也是后来离开了死人隘我才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千秋殿的殿主,这个地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现如今的殿主是厉观澜,在他之前,据闻确实是个女人,宁永思似有所动,试探地问了一句:玉心莹?
不,是她的师父,单雨,不过那个时候,她应该还不是殿主,熊巴摇头,语声更加急促,伤好之后,单雨离开了死人隘。但没过多久,她又回到了这里,向村长,也就是我爹,讨要天星石芝来压制她娘胎里带出的怪病。我爹这才知道始末,断然拒绝,一口咬定不知所云,除了怕秘密外泄,还有个原因,是那肉芝虽能再生,却异常缓慢,已知的一朵离下一次成型还未足天数,贸然采撷,只怕会伤及根本。
不论这拒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善意还是恶意,只要人与人之间还存留猜疑,那么结果可想而知,尤其是对单雨这种出身的人来说。
所以,她控制了你们所有的人,让你们替她卖命?那座水牢,也是她修建的,对吗?姬洛轻声一叹。
听见他开口,宁永思本能想对呛,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甚至悲剧绝不止如此简单:所以她把你们都毒哑了?
这是个很傻的问题,在姬洛看来,以单雨的武功和背景,根本不需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就像人若要捏死蚂蚁,根本不会考虑要不要迂回地在它们的食物里下药,这听起来就很可笑。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她只是用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威胁,迫使其余人替她四处寻找采摘肉芝,也当真发现了不少,只做药引,已足够她服用两辈子。但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她开始利用肉芝赚钱,如果有人反抗,她就把人关入水牢,或者直接杀人,以血来蕴养那种天材地宝。
熊巴的解释印证了姬洛的猜想,至于下毒,应该是在那之后另起了祸患,这世上任何一股力量都不能小觑,哪怕只是蚂蚁。
后来村中不堪重负,决意联合起来,送一个人离开死人隘,去外头寻找援助,他们选中了我,我那时很小,倾全村的力量,从山缝里爬了出去。熊巴忽然有些呜咽,不用想,单雨一怒之下毒哑了所有的人。这些人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交流变得困难,也就无法再团结一致。
熊巴双手紧紧握拳,在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表情变得狰狞:可是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比山里更加残酷!单雨的势力太大了,我能遇见的,只是跟我一样的人,他们能做什么,屁都放不了一个,却一天到晚做梦,不是想抓我去千秋殿,就是想让我也成为他们生财的工具,我跑了好几次,再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天星石芝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渐渐开始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直到单雨死。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写得更惨一点,不过想想小心脏受不了Orz
话说平淡的剧情过去啦,我又要开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了
第284章
按三代往后推,单雨应该死了很多年, 可熊巴却没回过死人隘, 这种背着别人的性命, 却自个活得逍遥自在的行为,在宁永思眼里,就是背叛!
背叛的人都该不得好死!
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你都在做什么!宁永思一把捞住他的衣服,不停质询。
你懂什么!我离开死人隘的时候,什么都不会, 连汉话都说不好,更别说羯族话、鲜卑话,更何况天下没有一处不在打仗,我能怎么活?你以为活着就是脑门上写着活着两个字就能活下去吗?吃喝拉撒都他娘的要钱, 没有钱就要命!熊巴大声吼叫, 把多年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好,他没有本事, 更没有足够的智慧, 他只是个从山里出来的,一无是处的小子,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到头来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阴沟里,而是漂泊在汪洋大海上。
熊巴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日子好一点的时候,不敢回去,怕乡里乡亲都没能坚持下来, 死人隘真成了死人隘;日子差一点的时候,为了麻痹自己继续活着,整日除了吃喝嫖赌就是吃喝嫖赌,屁股后头都是追债的,还能怎么活?
还能怎么活?宁永思松开了手,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一个傻了吧唧的村夫的话,而第一次有了想认命的挫败感。
她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比熊巴要好上一些,不过也只是野蛮人披上了君子的皮,本质上还是卑劣的怯懦者。
在那一瞬间,宁永思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宁不归,但师父就在她身后,也许已将她的内心看穿。
宁不归开口了,刚吐出一个字,宁永思的心便紧紧一缩,但很快她发现,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熊巴,你走后,他们就被毒哑了,可村里的人从来没怪过你,但你现在却反过来这样对他们,不觉得愧怍吗?
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的熊巴,又想起了山里的肉芝,长在角砾岩的缝隙里,像散落的天星。单雨死了,也许桑梓又归于平静。
熊巴决定赌一把,于是回到了海坨山后的死人隘,一切果然如他预料那般,极度自私自利的单雨,宁愿死后把秘密带入黄土,也不愿同别人分享,于是,这里的肉芝又成了无主之物。
起初,他还有点良心,只偷偷拿了点儿家里的存货,可后来,买卖的钱很快又被挥霍一空,他只得一而再再而三折返,胆子肥了,贪婪的窟窿越来越大,竟也想成为单雨第二,把乡里乡亲抓起来,替他挖肉芝挣钱。
因为熊村长和宁不归的反对,熊巴才把他俩关进了水牢。
熊巴被说得脸红耳臊,对宁不归的指摘并不服气,气急败坏喊道:我再可恶,难道比得上那个女人,我好歹好歹是想给乡亲们发工钱,而且而且我也没想苛待他们,是你们不肯配合!
姬洛哼了一声,这狡辩的话听起来格外刺耳,对于这些山里人来说,工钱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出去一次。
熊村长走过去,扬手要再扇一巴掌,好打得他牙碎嘴巴烂,再说不出这般没良心的话。
可是当他挥起右手时,熊巴却抿着唇,瞪着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委屈里带点怨恨,好似在说:当初明明是你们选择了我,如果没有见过花花世界,我依旧是那个善良人,坏的不是我的心,明明是外面的世道,你们却一个个又反过来怪我!
老村长眼中蓄满泪水,余光瞟了一眼垂首静默的村民们,最后绝望地望向宁不归,淳朴的人思想一根筋,他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的错,只能寻求最后一丝安慰。
宁不归读懂了他的眼神,颇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你没有回来的那段日子,大家都很惦记你,他们不仅没有埋怨,反而觉得外面不比家里好,能好好活着,已是足够!
你又知道什么,你这个外来人,你们这些外来人,都该死!熊巴懊丧地抓乱了头发,虽然仍在辩解,但语气已没方才激烈。
这一句话,引得树下的人呜咽了起来,从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再到她的父母,最后是整个村子的人。他们本来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因为地势和传说,避开了战乱,却没避开人心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