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长夜被白色的电光撕裂,滚滚雷声紧随其后,炸在头顶,与脑海中那个声音重合,霍定纯垂下手,骂不出一句话风老二是个狠角色,为了杀姬洛,竟然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已至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劝?
断肠道后的泥淖里,有人吃力爬行,一边爬一边脱去身上绘着鸾鸟的灰色斗篷,从面上拂去已是碎片的白玉金边面具,露出如麋鹿般纯粹干净的瞳眸,他努力伸手向前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个影子,最后只能重重垂下
如果一切真的就在这里结束,也挺好,若上天还愿意再恩赐一次机会,那么或许可以试试,重新开始。
姜夏的耳畔忽来震动,比之火石炸开的声音稍逊,可这股威压却不容小觑,他回头,竟然在山中瞧见浊浪,滚滚而来。
望都关后千年不过水的断水处,因这一炸,崩石开路,顺流而下,此间再无断水。
他在水中浮沉良久,久到胸肺快要炸开,才被一个浪子打到堤岸旁,勉强透了口气。月下水湄边,走来个窈窕的影子,撑着油纸伞,宛如一幅江南仕女名图。
影子是真的,蹲下身来,伸出冰凉的手指在他颈侧探了探:醒醒,公子醒醒,可听得声否?
姜夏张了张口,没应她,只呢喃了两声姬哥哥,望见那影子调头要走,伸手一把抓住人脚踝。
影子瞧他睁眼,不由松了口气:小女子齐妗,夜路避雨太行,偶然听得滚雷之声,心知或有天灾,方才取水,见公子浮沉,既是路遇不平,公子或可告知家居何处,姓甚名谁,许能相送一程。
我没有家,姜夏在堤岸边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隔了很久才续道,名字?呵,我名江屿寒。
齐妗俯身,将油纸伞压下,与他面面相对,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微笑:原是教整个江左仕女倾心的浣花剑,久闻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姬洛木有事,下一章出来~
注:文中提到的辅助石赵的号称算无遗策的张宾,参与公输府和刀谷事件等内容与历史事件线有出入,且为虚构,历史上张宾于永昌元年(322)年逝世,望周知。
第292章
山中有幽草,杜若比邻春。言笑拟韫玉, 君见有狂人。
子忘, 子忘!
子忘是谁, 谁是子忘?
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感觉到浑身乏力,如坠云端,上不得,下不去, 四面空阔无边无垠,独留一人,无人相应。那道声音那么熟悉,唤醒了他的意识, 却渐行渐远, 他有一种预感, 这将是最后一次,往后, 这声音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梦里。
泪如泉涌。
他伸手去拭, 掌心被人捉住,终于有源源不断的热度涌入,提醒他, 还活着。
醒了?醒了!
姬洛吃力地抬起眼皮,谢叙那张俏脸在他跟前不断放大。随后,俯身的人又惊又喜,向后一歪倒, 重重磕到了车板上。可谢叙抱着脑勺都不顾得哎哟,又爬了回来,屈身在逼仄的车里,忙又是探头又是拭颈:觉得如何?
脸上并没有泪痕,姬洛放下手,神思疲惫,只问了一句:这是哪里?入梦时分,只觉得现实辽远不可及,人在现实,反而又觉得梦境虚幻,顿生不适。
已经快到北农典城,谢叙憋了一肚子话,叽叽喳喳兀自说起来,姬哥哥,你伤得太重了,几近命悬一线!且不要忧心,好生歇息,这里离长安很有些距离,人迹寥寥,不会被发现,我们也不过长安,按计划走云中,过五原,再横穿朔方古道,直接取道金城出关只是这一路坎坷难行,恐怕要一忍再忍。
小少爷还欲喋喋不休,姬洛却听不下去,迷糊中稍稍动弹翻身,却觉得浑身骨架被人拆了又接,接了又拆,实在痛不欲生。
谢叙骇了一跳,忙拿巾子去给他擦汗,这时旁边支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哪里痛?
姬洛将眼睛瞪得滚圆,这才发现桑姿竟然也在,他着了一件藕荷色的刀袖衫并一条缃黄色的袴褶,皆是女式,头发未梳洗,随意扎起。
发现被人盯看,他忙把挽起的袴腿放下,哧溜缩回赤着的脚丫子,轻咳一声,不悦道:痛就对了,也不数数你身上断了多少根骨头,若不是命硬,换了寻常人早死了百八十回了!
姬洛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面带微笑,拿探究的目光扫视了两眼,桑姿按捺不住,几次用手撩发,终是自己接话老实交代了:前些年你不是着人送信给无药医庐吗?老家伙们成见深,不肯去长安,我知道他们定是不会帮你的,便想着兴许能发一发好心,不过那时我还未出师,才疏学浅,只能死活人,可不能活死人,真出了事儿岂不赖我?今次正好有空,便来看看,得亏有我,不然今岁清明,就该给你祭酒了!
对对对,眼下能安然无恙,多亏了谢叙连声附和,只是在称呼上颇为纠结,桑姐儿?哥儿?
桑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被捧得眉开眼笑:你个鬼机灵,想怎么叫怎么叫。不过也不是我的面子好使,还是看无药医庐的面子,替我们开道这位曾被家师治好顽疾,后来辗转到了五原,事出紧急,我便向他讨了这个人情。说完,他又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抹不可思议,倒是过云中时,却有好手相护,却是不知卖的谁的面子?
谢叙与他对视一眼,一并摇头,只有姬洛舒了口气,脸上渐渐又露出笑意。
一瞧见那本该半死不活的家伙竟还偷笑,桑姿没忍住,在姬洛手上掐了一把:快说,哪里痛?
他那点吓唬人的手劲和伤痛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但姬洛本能缩手,举起手背靠头,却不甚扯动肩胛,立时龇牙咧嘴,没好气道:头也痛,嘶肩也痛,全身都痛。
谢叙差点被他的动作吓死,又是翻布帛,又是找疮药,可找着了又不知怎么下手,左右为难:你有肩伤,小心点!
姬洛不曾记得中箭,对此也不甚在意,毕竟那时火浪袭来,多一伤,少一伤,都不再要紧,倒是最后将他扑出断肠道的人,叫他心中难以放下
那个人是谁?姜夏?
那时在刀塚,确实有同他说话,但此人迟迟未现身,日子过去良久,反倒有些拿捏不准更何况,风马默炸山,火浪从背后袭来,人亦是从背后来,岂不是以命换命,姜夏有这般好心?若是自己死了,岂不无人掣肘,就算要保命,也不用自己硬拼,手底下死士那么多,换一个岂不是比自己亲力亲为更值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