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的是一首陌生的歌,许准从来没听过——或者说,他也很少听歌。
“你走在人间春光里
便足撑起我沉郁的心
反骨之上凝结的戾气
也生长出柔软的糖衣
为了靠近再靠近你
这漫天星辰都垂低
世上所有因美好而生的诗句
疏忽拥有了意义
……”
歌词轻柔中带着哀伤,她唱到最后,声音低的像在落泪。
她唱完之后很久,许准都没有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若是许阳嘉真的出事,他应当怎么办。
唐岚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忽然笑了:“怎么?回神呀!”
许准眼睛眨了眨,片刻后才应她:“嗯。”
“好听吗?”
许准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心不在焉,“好听。”
他心情很低落,唐岚没有问他许阳嘉的事情,她轻声咳了咳,用一种像在表演话剧的语气,一板一眼地问:“许准,其实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许准低低的说。
在他说完后,唐岚漂亮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笑,眼睛促狭的看着他,仿佛在打趣。
唐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录音笔,黑色录音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修长的手指转了转录音笔,侧头看着许准,用一种贱的讨打的语气说:“哦?没瞒我啊。可是……为什么你会说这种话啊,真的好可怕啊。”
录音笔的笔帽被唐岚毫不留情的按了下去,然后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录音笔传出:“六月七日,她又不理我,哼,她要是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和她玩了。说什么会一直对我好,都是骗人的。女人的嘴,骗人的鬼,我以后,一定、一定都不会相信她了!”
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气愤填膺,正气浩然,唐岚又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转了转笔身,切换到了下一条录音。
“今天考完了,我攒了好多钱,偷偷买了一个戒指。”
“她说去拍戏……拍戏有什么好的呢?又见不到我。”
“她和昌俊良说,怕我。她说怕我的性格,怕我偏执、怕我固执,有时候也会怕我这么喜欢她。”半晌,他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怕这个呢?为什么,要怕我?”
“……”
“病好了。”声音顿了很久,才问:“一个正常的男孩子,应该不会早恋吧?”
再之后,就没有了。
唐岚一条一条的听着自己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会的录音,听完之后,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从来不知道,许准会有这么丰富的内心活动,简直就像是一个精分,在她面前偶尔表现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说她的坏话,说的自然而然,甚至还拿录音笔录了下来。
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哭笑不得,忍不下心去斥责。
尤其是,听到他那么小心地问“为什么要怕这个?要怕我?”的时候,唐岚的心忽然就一抽一抽的疼,甚至看着一边咬着唇,面色平静到有几分冷漠的许准时,都升起了几分怜惜。
昌俊良给她做过心理测试,问过她很多问题,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无璁意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录音笔放完,许准垂着眼,手指攥着裤子膝盖,嘴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一个字也不说。
只是他眼睫轻颤,手背上隐隐跳动着青筋,就连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并在了一起,正襟危坐着。
“你说了我这么多坏话,让我想想啊,怎么惩罚你才好呢?”唐岚一本正经的摸着下巴,用眼睛觑着许准。
她打量着他,认真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斥责他,教育他。
他下巴尖小小的,往上是一张总是抿着的嘴,鼻梁挺得很直,睫毛纤长,在眼睑处投下大片阴影,像是睡着了一般,眼线很长,眼尾收的很是干脆利落。他脸色往往是苍白的,像是天生少了血性,有时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然而笑起来,去让人觉得温柔。
唐岚伸出手,指尖才碰上他下巴就被许准给躲开,他连耳垂都是红的,活像是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一点都没有威严的质问:“你干什么?”
“……没什么。”唐岚移开目光,忽然反问,“谁说正常的男孩子就不会早恋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和许准说些什么话,只是从唐立辉口中隐约了解到,许阳嘉的情况的确不太好。
然而,她知道许准。
如果她能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很开心,甚至连眼里的漠然都能消失很多。
许准不理她,别着脸看着远处的家:“我回去了。”
风吹过,他用手抱了抱胳膊,唐岚连忙把他的外套给他披上,很是善解人意:“那你早点睡啊,我们明天再算账。”
许准不知是失落还是高兴,沉默着拿过外套后脚步极快的走了。
第69章 爷爷 ...
许准连着在医院守了许阳嘉半个月, 半个月来, 许阳嘉都没有再睁开眼, 除了心电仪显示着心跳, 其他方面简直就像是一个死人一样。
第十六天的时候,医生说他醒过来的几率非常小,可能一辈子都会像这样保持着植物人的状态。
许准并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些,许阳嘉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不会发火,不会骂骂咧咧, 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许阳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小时候渴望父爱,渴望母爱,渴望有人能把他捧在心上,珍之重之,然而他母亲早逝,父亲沉迷酒色,偶尔回家也总是匆匆离开。
许准有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家, 会想, 许阳嘉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他有时候会想亲手杀了许阳嘉, 好叫他知道他有多怨他。有多怨,就有多恨。
然而他却从没想过,许阳嘉真的会死, 真的会醒不过来,有一天,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应他一声爸爸。
许氏已经交由许群沿着手打理,反对者有之,然而有马成在,到底也乱不到哪里去。
许苓被许家爷爷接回家,亲手照顾。原来的家,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月色下回家,再在晨雾中走到医院。
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哪怕再聪慧、再成熟,却依旧难以抗拒所谓的命运。
许苓被那个老人接走的那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的草喝饱了水,都争先恐后的招摇着,绿的发凉。
老人从车上下来,他头发白了大半,穿着洗的发白的衬衣,脸上的表情慈祥而又宁静,一张国字脸上皱起的皱纹满是岁月的痕迹,他眯着眼睛,看着在院子里给许苓洗手的许准。
马成有礼地站在老人身边,对许准说他是许栋国——是许准的爷爷,许栋国这次来,是想接他们回家。
许栋国对他呵呵笑,他身后跟着的两个黑衣保镖适时递上拐杖,老人杵着拐杖,慢慢的穿过铁门,走到许准身边,他苍老的声音问:“你是小准吧?这个应该是小苓了?我是爷爷,小准,爷爷来看看你爸爸,接你们回去。你别太担心,那个混蛋不成事儿,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个祸害啊,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许栋国长得很像许阳嘉,说起话来都像是一丘之貉,找不着调。
“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爷爷?”许准将许苓护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看着许栋国,“我又怎么知道,你没有别的心思?”
这小孩儿心思太重。
许栋国从身后保镖手里拿出一本相册,也不生气,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小准,这是我们家的户口本,你看看。这个是我的名字,这个是你爸爸的,这个啊,是你的,还有这个,是小苓的。”
户口本一页一页的翻过,每翻过一页,许准的脸色就冷一分,他彻底相信这老人没骗他。更何况,有马成在,许栋国也难得在亲属关系上翻出什么花样,许准抬起头:“你说,你来接我们回去的?”
许栋国把户口本交给身后的人,“是啊,你爸爸出事儿了,爷爷当然得接你回家啊,总不能让你们在外头,没根没家的,像什么话?”
许准后退几步,站在门口,忍不住嗤笑。
像什么话?
他不就是一个人从小长到大的吗?什么时候有过家了?
他十几年没见过这所谓的“爷爷”,许阳嘉出了事儿,这个“爷爷”就巴巴的跑了出来说要接他回家。
许苓小手攥紧了他的食指,许准低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懵懂,只知道呆呆的看着他们。
他又想起第一次抱许苓的时候,她的手那样小,胳膊还没他手掌长,软的没骨头。他看着许玲从那样小,长到这样大,会哭会闹,饿了还会在他头上耀武扬威的威胁他做饭。
他能不为自己想,可却不能不替许苓想。从见到许群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想要得到许阳嘉的全部资产已经是天方夜谭。
“家”他不会回,也没想着要去认祖归宗,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从许家要一笔钱,然后自己一个人带着许苓过活。
可是这个小女娃这样小,他是个糙人,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什么,可总不能让许苓跟着他受苦,跟着他颠沛流离,像他一样,没人疼没人爱的长大。
他不会爱人,也学不会对除了唐岚以外的其他人好,跟着他,许苓没好日子过。
“爷爷?”许准不怎么恭敬地开口,看着许栋国的眼神满是打量、疏离:“我们能谈谈吗?”
他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也能察觉到——许栋国对他和许苓是亲近的,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爷爷,对孙辈的亲近一样。
马成闻言,尴尬的搓了搓手,他就知道,老爷子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杀过来,在许准这里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的。这小孩儿年纪虽小,脑子却好使,轻易难以糊弄。
许栋国抬头,想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看了一眼眼前爬满青藤的墙壁,最后说:“好,爷爷和你谈。”
他们在车上聊了许多,许准并不像马成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甚至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能说的。
他说他无意于许阳嘉的身后遗产,也无意于许氏。许栋国听到这话皱起了眉,但是碍于这是他和许准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谈话”,是以并未出言打断。
最后,他说,许苓拜托许栋国照顾,他会常去看她,然而许家他不会回。
许栋国问:“小准,你不回爷爷家,你一个小孩子要怎么才能照顾好你自己?”
许准才十五岁,未成年,不过刚上高一。
许准搭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眼睛里终于染上一点感情,然而声音却疏远不近人情:“您不用担心,我能和您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想好了以后的路的。”
许栋国浑浊苍老的眼睛看着他,他视力不太好,看人总是要把眼睛眯得很细,才能看清人影。
许准生得很秀气,眼睛形状温柔的就像很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女人一样——只可惜那个女人死了,然而眼底神色冷漠,像是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笑起来总有几分妖气,不像好人。
他笃定的样子,像是已经给自己这一生都做规划好了,剩下的路,只需要一步一步的按照轨迹走完。
沉默良久,许栋国拿出自己的名片,拍着许准消瘦的肩,叹息般地说:“小准,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大可以来找爷爷,只要你开口,爷爷绝对不含糊,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来帮你。”
马成听到这话,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许家老爷子,真的放心把许准这么一个未成年的青少年放在外面不管了?然而只消片刻,马成又想明白了。
许准是他老板唯一的儿子不错,然而却并不是许栋国唯一的孙子——许家孙子辈儿的人有许多,并不少了许准这一个。
他垂下眼,不知怎么觉出几分悲凉来。原来老板出了事儿,他这一双儿女,就真的没人可靠了。
许栋国走时,给了许准一张卡,卡里有一大笔钱,够他衣食无忧小半辈子。
小少年站在那里,像一根青竹,挺拔不折,别有一番韵味。
他杵着拐杖,想要送许准到家门口,然而许准伸手拦住他,又提了一个要求:“明天,能麻烦你再来一趟吗?带上您的证件,还有户口本。”
他的话像是从嗓子缝里蹦出来一样,说的十分僵硬。
“你……你要把户口迁出去?”许栋国最初听不太明白,想了想后,难以置信的说:“小准,这……这怎么能行……”
许准笑着,笑容却有几分苦涩,他轻声反问:“怎么不能行?”
这幅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着实有几分让人懊恼,许栋国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让他想清楚。他是没打算把许准一个人放在外面的,本意是想着,这小子在外面待不下去了,总会回家的——总会回家的,就像许阳嘉一样。
然而,许准却连户口都想着迁出去。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在许家长大,户口放在那里也只是拘束,而且,”许准顿了顿,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继续开口:“我爸出了事儿,没有户口本办什么都不方便。对了,我爸出事儿之后,您好像一次都没来过吧?而且,我和许苓这些年,似乎也是第一次见您。”
他找的借口拙劣,可是谴责却是实实在在的,许栋国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的确因为一些原因,很多年都没来看过他们——哪怕处在一个城市,却也是十五年都没见过许准。
“好。”
不知过了多久,许栋国才摆了摆手,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明天爷爷一定来。对了,小马,我们回去。”他又看着许苓,愣了一会儿笑着说,“哎哟,小苓是吧?爷爷带你回家了,来,给哥哥说声再见。”
这话一说出口,许苓就哇哇大哭起来,鼻涕泡蹭的许栋国满手都是。
她从来没这么哭过,边哭边喊:“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苓苓了吗?”
许准已经进了院子,他手搭在铁门冰冷的栏杆上,转过身看着哭的一塌糊涂的许苓,手指将铁栏杆捏的死紧,直到骨节泛起青白色,铁栏杆上沾着的雨水贴着他手心。
许准看着许玲,轻轻说:“苓苓,跟爷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