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诺没起身,仰视道:“还好。”
何塞轻笑,平易近人地半蹲**,一脸真诚地建议姜诺:“那最好吐干净,吐一半肚子里留一半的时候最难受。”
“谢谢你的建议。”姜诺同样报以微笑,“但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吗。”
何塞表情眼神都没变:“这话怎么说?”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何塞站直身子,用一种隐忍受伤的眼神看向姜诺,说,“人和人之间隔着鸿沟山海,你只是听说过我,并不意味着你认识我,清楚我的为人。”
“果然,没人能在你的逻辑里战胜你。”姜诺笑出了声,“你这套把黑说成白的话术,和那天拿着照片找到我和姜善的人还真是像。”
何塞眼中的受伤更深了一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你。”姜诺站起身,同何塞直视,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吃多了吐,再拿吐出来的东西彰显自己淡泊名利。”
姜诺声音偏弱,但态度不卑不亢:“别人都是放下筷子才骂娘,你碗还端着就往里面吐,只顾自己吃饱,净恶心同吃一碗饭的人。”
“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天上那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姜诺收笑,说,“你既然这么爱吐,你今天晚上就全部吐出来。”
宴若愚从未见过姜诺如此凌厉狠绝,何塞悻悻离开后,他激动到给姜诺鼓掌,恭喜他迈出“把心里憋着的都说出来”这一步。
宴若愚给他揉肩,帮他活动身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吃点东西吗,我给你买些热乎的?”
“不用,我不饿。”姜诺撑起身子,和宴若愚一起进livehouse。他们站在幕后侧面看向舞台,六百名大众评审已经就位,林哲提到何塞名字时很多人欢呼,工作人员在后台采访一名观众,那个年轻人说何塞对中文说唱做出了很大贡献,当十个rapper里有九个污点斑斑,何塞的清白就被同行陪衬出来了。
“说句残酷现实,现在的说唱太低俗了,何塞转型不做hiphop是正确的选择,而他还愿意响应节目组的邀请来当大魔王踢馆,吃水不忘挖井人,实在是太高尚了,和那些diss来diss去的同行相比,高下立判。”
宴若愚扭头看向那位头头是道的大众评审,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舞台上,何塞开始表演歌唱。
前奏一响起,宴若愚就觉得不对劲,何塞换了首献礼歌,开口就是“眼望无尽五千年……”
他选了个绝对的制高点,那就是爱国。别人爱国是因为眼里常含泪水,对土地爱得深沉,他的爱国是门生意,潜台词是他都歌颂祖国了,不给他投票就是不爱国。
宴若愚快给恶心吐了,姜诺则一言不发看向舞台上穿中山装的何塞,双眸冷漠面无表情,全程注视舞台右侧的大屏幕,那上面写着他和何塞的名字。五分钟后表演结束,何塞名字下方的票数高达521,这些人只有一次机会跳票,如果跳票的人和原本就打算给姜诺投票的人数加起来没有超过300,赢的就是何塞。
*
何塞从侧方下台,刚好和等候着的姜诺面对面。
何塞把麦克风递给他,在镜头下颇有传承感,姜诺没接,何塞就安慰:“年轻人别紧张,输赢常有,但未来是你们的。”
姜诺这才接过麦,他知道周围有摄像机,但他不在乎了,就是想对何塞说:“你可以滚了。”
何塞尴尬一笑。隔着一层屏幕的世界一直是他的主场,在他游刃有余掌握规则后,他很少感受到如今日这般的挫败感。
因为姜诺不跟他玩那一套,跳脱出来的人只要有一个,就够他头疼了。
他又客套地在镜头下表演了几句,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不打算在之后宣布票数的环节再回舞台。宴若愚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扭头跟姜诺说:“我出去一下。”
“就一会儿,”他补充,“你上台表演的时候,你肯定能在台下看到我。”
姜诺点点头,宴若愚离开后,他重新看向舞台,工作人员正在重新布置现场,他默默等着,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压抑,在恐惧,同时又在叫嚣,在呼唤,引领他睁开眼看看——
他看到工作人员在对面把干冰往灯光下倾倒,泛着莹莹亮光的泡沫在缭绕的烟雾中穿梭抵达他眼前,折射出他的脸。他伸出手挥动,想把泡沫抓住,它们却在下一秒无声破裂,变成细小的水珠。
再下一秒,更多更大的泡沫出现在舞台和他周围。他侧过脸,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指着自己鼻子像抓住什么把柄,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是心非,爱说别人幼稚,自己还不是玩得起劲。”
姜诺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情绪激烈喘不上气,姜善连忙上前擦拭他情不自禁落下的眼泪,心疼道:“怎么哭了,马上就要上场了。”
姜诺控制不住,哭腔明显道:“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怎么会……”姜善笑,阳光又灿烂,而且健健康康。很多时候姜诺想起姜善,刺入脑海的永远是他在病床上的模样。久而久之他的大脑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他干脆什么都不回忆触碰,也把自己永远困在了过去。
但现在闸口失灵,过往的一切泄洪般涌现在他眼前,也带来了永远二十七岁的姜善。
“我一直都在。”他捧着姜诺的脸,也捂住姜诺的手摸自己的脸,说,“我会在人群里陪着你。”
第89章
姜诺站在了舞台上。
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其他观众,但能在耳返里听到《追忆》的伴奏,有一个全新的声音从他的躯壳中滴水般冒涌而出,他提到了平芗,他和姜善出生的地方。
同一时间,宴若愚跟着何塞来到停车场。两人一直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何塞上车后,宴若愚绕着他的那辆奔驰转了一圈,再站在车灯前,手里玩弄着一把小刀。
何塞以为宴若愚用刀把车上的漆刮了一圈,大惊,急急忙忙下车定眼一看,车身完好无损,再抬头,宴若愚勾着嘴角一脸嘲讽,像是在戏谑,他不过这点气度。
而他一下车,宴若愚就三两步走上前将何塞整个人撞到车门上,另一只手抬起,小臂极为挑衅的卡在对方的咽喉处。
何塞呛声咳嗽,司机赶忙下车,举着手机录像取证:“打人了,打人了!”
“我知道打人不对,”宴若愚让那人别瞎嚷嚷,重新看向何塞,慢慢悠悠道,“但我今天打的是畜生。”
何塞不再假装咳嗽,与宴若愚直视。
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套路,他现在应该装无辜,毕竟先动手的是宴若愚。
但宴若愚敢先动手,就说明他根本不惧何塞和他背后的资源势力。何塞最大的资本就是老丈人的鑫传娱乐,这是一家近几年爆红的经纪公司,本身并没有太多影视综艺资源,但站稳了选秀的风口,旗下艺人全是一二线的流量鲜肉,确实狠赚了一笔。
老板明面上只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孩子比宴若愚大不了几岁,是“北美白富美吐槽揭秘bot”的常客,宴若愚也曾经在别人攒的局里见过她。尽管高中就出国,那个女孩子读到大学快毕业都在找枪手写论文,白天不去上课,晚上沉迷酒吧夜店,浓妆艳抹网红妆。
她也不是没优点,宴若愚同专业有个拿奖学金出国的男孩接过她的论文单子,说她给钱多又爽快,也没外面传得那么绿茶心思深,本质还是个缺父母陪伴的孩子,漂漂亮亮的小傻瓜。所以何塞认识她后就一直嘘寒问暖,提供成熟男人的安全感,聪慧如张爱玲都能在抗战年代给胡兰成汇三十万稿费,二十岁涉世未深的富二代被他拿下完全是时间问题。
“别打脸,我明天还要陪我爱人去看婚纱。”何塞说着求饶的话,却颇为挑衅地侧脸,宴若愚的小臂又往他喉结的地方抵了抵,低声警告道:“别再出现在姜诺面前。”
“……原来这些天真的是你在他身后。”何塞笑得隐晦,奇了怪了,“他就这么舒服?哦,对,不舒服……姜善也不会为了他,跟别人斗殴进局子。”
宴若愚听不得他这么羞辱姜诺,差点没忍住拳头,何塞继续刺激他:“你爷爷跟政府间的合作项目未来不止一个,在那些人眼里,同性恋就是性丑闻,你和姜诺的事儿要是兜不住,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接这个班吗?”
他的激将法反而让宴若愚消了气,宴若愚松开手,嫌脏地往衣服上掸了掸,说:“就这?”
何塞一时不明所以。宴若愚见他格局就这么点,只能看到个人的利益得失,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宴若愚不愿意再费口舌:“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吧,我不陪你玩儿了,大叔。”
他说完,就转身往livehouse走去。何塞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竟油然生出一种自己被欺凌侮辱的挫败感。
姜诺有句话说得很对,没人能在何塞的那套逻辑中战胜他,他完全可以自圆其说,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因为他白手起家,而宴若愚背后有大树,所以傲慢乖张。
但他又确实遭受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全新冲击。他压低帽檐从另一个入口进入现场,隐藏在人群里听姜诺唱那首《追忆》。
那曾经是姜善写给姜诺的,姜诺用同样的曲同样的名,又写了首缅怀姜善的。何塞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敏锐和猜疑,他从不惮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其他人,当林哲告知他姜诺选了首跟姜善有关的歌,他第一直觉就是姜诺锱铢必较,要跟他算以前的老账。
他的心已经黑了,不相信也想不到,姜诺只是单纯又真诚地,想唱一首给姜善的歌,给自己一个交代。
*
那是首叙事歌,毫无炫技,仅仅是用白描的手法讲述姜善去世后的一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带着骨灰回到平芗,当东部沿海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平芗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死气沉沉。村里的男女老少只要还走得动全都外出打工,只有野生植被生生不息,连废弃的寺庙墙壁都爬上藤蔓。
这种村庄一年中只有两个时期会有人烟,一是过年,二是有人去世。只要村庄里有一户人家死了人需要上山下葬,其他家庭不管在散落在哪里打工,都要派一个壮丁回来帮忙。
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或许是中西部欠发达山区对人文传统的最后坚守,逝者家属会把丧事喜办,乐队酒席样样都不能少。把骨灰送上山后姜诺蹲在山脚抽烟,却意外发现连这埋葬生灵的山角旮旯,都立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告示牌。
他还有句歌词是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一个人耳机里放的是《二手摩托》,另一家唯一开业的小餐馆里传来《我和我的祖国》,而等所有人从老家回到打工的地方,高楼大厦和渺小的个体才是更大的差异……
何塞隐藏在幽暗的人群中,激动贪婪到两眼发光。他知道自己该如何翻盘了。这种歌词沉浸在个人命运中,只要稍加暗示,他就能引导听众咂巴出其他滋味。姜善是得癌症死的,又不是被那八个字害死的,姜诺偏偏要提到他在山脚下看到“不忘初心”,肯定是别有居心,把个人的苦难责怪在时代进步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感谢姜诺给他送把柄。姜善这些农民工和《二手摩托》里的人一样还住在安置房,又不是《我和我的祖国》害的,他居然不歌颂,反而直白地作出一个对比,实在是又蠢又坏。
他蠢蠢欲动,得意于自己所在的高度和格局,按捺不住地要给姜诺扣上“恨国”的帽子,将人压得永世不得翻身,跟曾经的姜善一个下场,他突然听见站在自己前面的男生手足无措地对女朋友说:“你怎么哭了。”
*
姜诺刚好唱到了副歌,那个女生听着温和的旋律,更是泣不成声,说:“他很真诚。”
只要足够真诚,就能打动人。
男生一身潮牌,是个家境富裕的小公子,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共情,嘴唇动了动,小心谨慎地安慰:“你是不是……想到你哥了。”
何塞并不知道那个女生有一个离开人世的哥哥,大家都素未谋面萍水相逢,那些安慰的话不是为了帮助女孩儿,更像是获得一种廉价的自我感动。
一个人说:“这不过是场比赛,何塞打爱国牌,姜诺只不过是打另一张牌迎战而已,一切都是综艺效果,假的。”
另一个人说:“他就是想赚你眼泪,你别这么真情实感。”
又有人说:“姜诺政治觉悟太低了,拿这首歌碰何塞,播出后活该被骂阴阳怪气。”
“我去你大爷的!你家里死了个人,你难道会敲锣打鼓说这是张好牌,然后阴阳怪气?!”女孩抹干净眼泪,把那些路人理中客从制高点上拉下来,“一个家庭里死了一个人,那就是天塌了,塌了!”
那些人顿时哑口无言,原本的坦然自若顷刻间就溃败,想找地方躲似地往后退,刚好站到何塞边上。何塞明明戴着帽子,还是畏缩着低下头,没有人认出人群中有何塞,他却在那些目光里无所遁形。
“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听到看到的就是什么东西。你要是肚子里全是计算生意,再怎么往嘴巴里塞仁义道德,你也总有一天会露馅。”
“……对,我也觉得他唱得挺好的。”女孩儿的男朋友帮腔,跳票投给姜诺。如果没有姜诺这首歌,他甚至都快忘了,hiphop的种子来自平民窟和街头,而不是潮流时尚。hiphop代表底层和贫穷,人们很难从别的音乐类型中听到这群人的生活和现状,hiphop是他们的载体,他们也相辅相成的,把hiphop带上舞台,唱给世人看。
而他们没有怨恨世道不公,只是在顽强又挣扎地活着,坦诚自己的过往,诉说自己的存在。他们或许才是最“不忘初心”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人想当英雄,当初背井离乡,只不过是想赚点钱,早点回家。
女孩儿也把票投给姜诺,接下来的话不是对何塞说的,却字字句句像是专门说给何塞听的,那发自肺腑的话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当头落了下来——
“你把自己当两极管就算了,还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我呸,我把自己当人!”
何塞大骇,抬眼看向舞台右侧的屏幕,姜诺的票数已经以微弱的优势超越了他。
变天了……他那套话术,要行不通了。
他惊恐万状,见不得光的逃离,姜诺无畏无惧站在昼白的灯光下。
舞台的灯光太敞亮,导致姜诺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人,但当闭上眼,紧握住麦,他知道姜善一定存在,听见他在伴奏结束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