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邱摇了摇头:“无论是人为还是意外,我们都必须把龙眼安然无恙的带回来。否则,你之前假设的那些就要成真了。”
顾之洲松了松领口,密匝的汗水顺着额角淌到下巴。他呼了口热气,皱眉道:“最近真不太平,人间刚刚安定,这儿又闹起来。”
傅子邱看他一眼:“你很热吗?”
顾之洲脖颈被汗液濡湿,亮晶晶的:“是不是快到了,你不热啊?”
傅子邱凝眸看向前方,能看到一个狭小的火洞。
“就要到了。”
顾之洲也看见了,少有的同旁边人调侃起来:“我们这算是一起下火海吗?”
他们以前在一块儿的时候经常拿兄弟情发誓,什么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当年也算是同过患难,但也不至于这么惨烈,谁承想今日误打误撞,还真成下火海了。
想到这里,顾之洲擦汗的手一顿。没来由的,他的心口开始“砰砰”乱跳。
傅子邱不想听他乱说话,嘱咐道:“一会儿我先下去,你跟着我,不要冲动。”
要是前两天听到这话,顾之洲一定得跟他吵,争个胜负,谁赢了谁走前。可现在他有点恍惚,面前的火光越来越盛,周围的气流中充斥着浓郁的硫磺味,火舌“嘶嘶”地舔着山崖,他突然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
傅子邱俨然已经进入警戒状态,血色合欢从长衫下摆开始生长侵吞,没一会儿便把那身黑色衣服浴了层红,鬼挽纱浮在苍白的表皮上,一直蔓延到眼睑下方,被火点燃的凤目微微勾着,轻佻又妩媚,他就像是一只从火光里飞出绝色凤凰,顾之洲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的脊背上本该有一对红彤的翅膀。
然后他展翅,不顾一切的冲进业火岩浆。
顾之洲口干舌燥的看着傅子邱,心里慌的像是被马蹄子踩过。
“傅、傅子邱……”顾之洲把手贴在龙泉珠上,掌心发光,和旁边的珠子贴在一起,然后用力一合,两滴泉水汇成一滴,他抓住了傅子邱的手腕,非常罕见的示弱,“我有点腿软。”
他没说谎,是真的有点腿软。
傅子邱本来想骂的,见他这样都憋回去了:“算了,一起就一起吧,免得你珠子破了我还得去救你。”
顾之洲身体软了,嘴也软,气哼哼的:“凭什么就是你救我,也许是我救你。”
其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了。
傅子邱没忍住笑了,出口就在前面,他终于感觉到热,也不知道是底下火山烤的热,还是抓着他的这个人手心热。
爱谁谁吧 。
傅子邱说:“要下去了,怕就抓紧点。”
顾之洲面色微沉,那一瞬间,负雪君刻薄坚硬的轮廓似乎被底下的赤焰火海烫模糊了,他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垂下的眼睛温和平静,嘴角哪怕轻抿着也有些许上扬的弧度,他看起来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龙泉珠受到火山气流影响轻轻震动,他们从出口滑落,俯冲入滔天大火。
顾之洲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
“我们终于能死在一起了。”
第18章
18.
他们滚下山崖,跌落火焰深处,四周是烧焦的岩壁和吞吐的火苗,高温磨人,虽有龙泉珠护体,但顾之洲还是被烫的面颊通红。
傅子邱作为一个死人比他好过太多。
他看了眼顾之洲,真诚发问:“要我背你吗?”
顾之洲松开手,翻脸不认人,看怪物似的:“滚。”
他拔出潇河,拿剑稍在冒火的石头堆里翻找:“你知道龙眼长什么样吗?”
傅子邱说:“神龙族居生灵之首,属金,应该是金色的圆球。”
说着手一伸,幻化出鬼扇阑听。
他边走边扇,小幅度的,岩壁上的火苗被拂歪,露出本来的颜色。扇骨上的流苏相互碰撞,晃荡着,在霹雳炸响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顾之洲朝扇子看一眼,觉得好累赘,又看见傅子邱这一身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的大红色衣服,感觉眼睛被吵到。上来前那点小脆弱大概是被烤干了,他忍不住吐槽:“你怎么搞的跟大姑娘似的,一把破扇子装那么多珠子干什么。”
傅子邱动作的手一顿,解释道:“这是勾魂链,可以捉鬼。”
顾之洲没挑到毛病,又去指责人家穿衣打扮:“穿的也像姑娘啊,红不拉几的。”
傅子邱舔舔唇,劝自己要耐心:“这是我的原形。”
顾之洲顺杆爬:“那你的原形也太难看了。”
傅子邱咬住牙关,逮着顾之洲的腰带把人往后面一拽,旋即右手发力扇了阵大风出去:“我死的时候血流了一身,把衣服染红了,后来想改改不了,满意了吗?”
顾之洲怔住,僵硬的点点头。
他知道欲要成魔,必先自戕。但他却始终没敢想象傅子邱是怎么死的,仿佛这人现在好端端在这里,他就能刻意跳过这一环,不去管背后那些沉重的生死伤痛。
可是傅子邱猝不及防的说出来,死、血流了一身,这样的字眼串联出的句子让顾之洲有些难以呼吸。
那会有多疼?身体里的血流干、流净,染红了衣裳,再也无法褪去。
他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再开口嗓子沙哑的像是被烟灰呛过:“对不起,我……”
傅子邱打断他:“我知道你,口无遮拦惯了。不用道歉,我不在乎。”
顾之洲安分了,安静了,渐渐明白,傅子邱不需要他的道歉,他根本不会在乎自己说什么,因为无论多尖酸刻薄的话语,都伤不到他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情了。
傅子邱那一扇的威力巨大,火心中央几乎完全敞在面前。
这一招立竿见影,也省事,顾之洲也不自己翻了,就等着看傅子邱扇风。
顾之洲热的卷袖子,发丝被汗水浸透,觉得衣服都是负累,恨不得全扒光了。
一块通红的石头被风卷过来,顾之洲赶紧把它挥走了:“你注意点,龙泉珠要是破了,我俩都得倒霉。”
他拧了把汗湿的袖子,说:“这都快找一圈了,怎么什么也没有。这底下不会有什么上古凶兽吧,把龙眼吃了?”
傅子邱扇累了,靠在光滑清凉的珠壁上休息。感觉顾之洲这张嘴真的很烦,越看越想堵起来。他想到海下四唇相贴的滋味,也开始出汗。
蓦地,火心深处喷出一簇不大不小的火苗。
顾之洲警觉道:“火山不会又要爆发了吧?”
傅子邱站直了,没好气道:“你快点闭上嘴吧,没爆也被你念叨爆了!”
话音未落,“噗噗噗”三束火焰突然上涌。
紧接着,火山岩壁开始晃动,火心岩浆开始有节奏的一伸一缩,有什么东西就要从火舌中蹿上来!
“这他娘……唔!”
傅子邱不让他说了,伸手捂住了顾之洲的嘴。
他驱动龙泉珠往高处走,火焰追逐他们而来。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周围剧烈晃动,龙泉珠受到影响乱七八糟的波来荡去,两人脚底不再平稳,踉跄着滚到一处。
傅子邱下意识按住顾之洲的后颈,食指上冰凉的戒指贴在滚烫的皮肤上,顾之洲不由的打了一个战栗。
火焰越来越大,在半空中轰然成型,一声龙吟响彻天海,傅子邱震惊的看着底下突然幻化而出的一条巨型火龙,由衷的说:“我真的应该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顾之洲从傅子邱的臂弯间探头,也惊了:“这里真有凶兽?是火山龙王!”
火山龙王一生厚重的鳞甲,蜗居深海又藏在火山下,它身姿虽大但很笨重,触角已经有些退化。
龙王骤然张大嘴巴,喷出的火焰烧到脚下。
顾之洲赶紧送一股灵力在龙泉珠上,珠子“嗖”地一下飞出老远,待火止息,他发现这龙王有点不对劲,捣捣傅子邱:“它的眼睛怎么是白色的?”
傅子邱作为修罗道主,对诡术异道门清,立刻分辨出来:“若是退化眼睛应该是灰色的,白色是……它被摄魂了!”
大张的嘴巴尚未闭紧,傅子邱眼尖的看见什么:“龙眼在它舌头下面!”
“靠,”顾之洲翻身坐起来,“不打也得打了。”
傅子邱即刻冷下脸。
要取龙眼就得制服这条被摄魂的火龙,想要制服它就得打碎龙泉珠出去,可是龙泉珠一旦碎了,若是不小心掉下去……
顾之洲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海龙王知道这山里藏了一条火龙,是不会给我们龙泉珠的。”
傅子邱猛地看向他:“这条火龙藏在这里,天海无人知晓,唯一有可能知道它存在的人是……”
“是当年亲手封印海底火山,在地宫设下咒术的——”
“帝君龙啸!”
傅子邱说完摇头:“太荒谬了,帝君已经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如果是像秦仲和那样呢?”顾之洲说,“如果他的魂魄仍然留在世上呢?”
“不可能的,龙啸是天生的神,他死了以后魂魄不入轮回,寂灭于三界六道,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顾之洲也知道,但是除了这个理由,根本不可能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
傅子邱清醒一些:“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先把龙眼带出去。无论这一切是谁隐瞒,又是谁在背后策划,天海不能出事。”
顾之洲抹了把脸,拭去流成河的汗水,潇河的剑身感受到杀气隐隐震动。他说:“要拿龙眼就得先让它听话,我去引它,你解摄魂术。”
傅子邱望着下面汹涌的火海,还有上面一片幽深汪洋,有一种顾之洲出去就回不来的错觉。
然而诸多不放心也只能搁下,他们现在别无选择。
“你自己小心,形势不对我会去救你的。”
顾之洲笑了一下:“你得了吧。”
他提着剑,身上滚过一圈清澈白光,然后从龙泉珠里飞了出去。
隐在海底深处的火山蠢蠢欲动,离开龙泉珠,那些涌来的海水几乎把顾之洲烫掉一层皮。他强忍着灼痛感,单手举剑划出一抹凌厉剑光,狠狠的朝火龙头顶劈下。
火龙虽然被摄魂,双目雪白,但仍能视物。它嘶吼一声,猛地扑向那道剑光。
傅子邱摊开双手,十指指尖各自停留一滴血珠。手腕翻转,血珠如红线般穿过龙泉珠飞快向火龙抓去。它们一路疾驰,撞上坚硬的山壁后呈直角弯折,沿着火龙甩下的火星匍匐前进,勾住它厚重的鳞甲,攀附在龙头之上。
紧接着,傅子邱把手一收,薄唇开合念出古老的咒语。
火风将他的红衫长发一并卷起,额间缓慢浮现一朵半开的合欢,身上的鬼挽纱骤然滚烫。
他浑身用力,火龙似乎被牵制住,动作稍缓。
咒语念完,缠绕在龙头上的红线发出夺目的光,很快没入火龙体内。
但下一刻,那串解咒的丝线分崩离析,傅子邱胸口一痛单膝跪下,竟然遭到反噬。
他脸色一变,双臂向后一展,龙泉珠向顾之洲游了过去。
顾之洲正吸引火力,转而被龙泉珠包裹住,一身湿哒哒的撞进傅子邱怀里。
“怎么了?”
傅子邱长话短说:“这不是普通的摄魂术,施术人控制的不是火龙的元神,而是它的龙鳞。”
“什么?”顾之洲错愕道,“这蠢龙身上数不清多少龙鳞,我们怎么知道被摄的是哪一片?”
“寻常鳞片承受不了这么凶的咒术,”傅子邱眯起眼睛,“只有一片,龙的逆鳞。”
火龙擦着山壁,尾端扫落漫天石块。
顾之洲脸皮被烫的通红,他看着傅子邱,明白对方的意思。
同生共死他们经历过,但那时还在师门,他们谁都不是,没有这些好听的名头和尊贵的身份,他们是寂寂无名的小喽啰,约定要做对方的后背。
顾之洲睫毛缀着水珠,突然认真道:“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火山再喷发的话,八成要死在这里了。”
傅子邱喉结滚动一遭,抬手将他脸上的水痕抹掉了。
“能做个约定吗?”
傅子邱问:“什么?”
“如果我们出不去了,在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断剑入魔?”
大概是真的生死一线,顾之洲回忆起生平,只这一件事情执念深重,假若断剑崖一别他们此生再也不见,这念头大抵就深藏在时光中随它风化了。但老天让他们接二连三的相遇,再次勾起一腔不甘,如果不能知道理由,他恐怕会死不瞑目。
傅子邱侧过身去,缓慢的摇头。
顾之洲心头发寒,傅子邱到死都不肯告诉他么。
傅子邱眼底倒映着流火,指尖聚一道红光,打碎龙泉珠前,他确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哗”地,滚烫的海水兜头浇下。
傅子邱冲顾之洲打了个手势,鱼儿一般灵活的游走了。
他们自幼相识,人生的头二十余年都和对方一起度过。哪怕中间分别太久,依然能轻易捕捉对方的眼神和动作。
只见傅子邱挥起手中的鬼扇阑听,先前被顾之洲嘲笑过的金色流苏突然拉长变大,化成伶伶锁链向火龙鱼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