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舒心,大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毕竟从这儿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哎,子邱。”龙啸撞了撞傅子邱的腿。
傅子邱应了一声:“嗯。”
“你有什么愿望吗?”
“什么?”
“愿望,你有吗?”龙啸小心翼翼的,“除了……让我把顾之洲还给你。”
傅子邱扭过脸看着龙啸,似乎不再对“顾之洲”这三个字那么敏感:“你要帮我实现么?”
龙啸点了点头,趴在自己腿上歪着脑袋和他对视:“我很少承诺别人什么事,但是你的话,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完成。”
傅子邱把脸转了回去,盯着面前时不时碰起来的火星子。
这话要是一天前问他,他会毫不犹豫的说:我想要顾之洲。
十天前问他,他应该会说:我想听顾之洲说他喜欢我。
一年前问他,他可能会说:我希望顾之洲一切都好。
一百年前问他,他大概会说:我希望顾之洲也能喜欢我。
他的每一个愿望都关乎顾之洲,但现在……
傅子邱沉默半晌,缓缓说了一句——
“我希望此后万里河山,世世安稳,岁岁无忧。”
河山安稳,没有战乱和魔鬼,停止那些无谓的牺牲,让相爱的人可以没有阻隔的在一起,别再重蹈他们的覆辙。
那也是龙啸最开始的梦:望三界,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上来,我带你去梵云谷。”
龙啸化作金龙,尾巴绕着傅子邱转了几圈,微微低下头和他说话。
傅子邱看了一眼松垮垮围在身上的龙尾:“你给我带个路吧,我在后面跟着。”
“那么麻烦干嘛啊,你直接上来。”
“我……”傅子邱有点不太适应龙啸现在这造型,还感觉自己像个要大佬在前面开路的小弟。
龙啸也不跟他废话,尾巴一收,直接绑住傅子邱把人送到自己背上:“坐稳没?”
傅子邱抗议无效,不怎么情愿的应了一声。
龙啸相当潇洒的甩了下尾巴,倏然向上驰骋,在云雾里绕了一圈才往梵云谷飞去。
“你要是坐不稳,可以抓着我的角。”龙啸说。
傅子邱扫了一眼,那对可爱的龙角比在龙啸脑门上的时候大多了:“您现在不敏感了啊。”
龙啸差点没把傅子邱从身上甩下去。
“哎。”傅子邱抱住龙啸的脖子:“行不行啊,不行我自己飞。”
“行,我就是有点紧张。”
傅子邱张了张嘴:“第一次啊?”
龙啸支吾一声,含糊道:“也没人敢骑我身上来啊。”
傅子邱合上嘴巴,心头划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他摸了摸手底下的鳞片,金色的,看上去就很神圣、庄严。此时此刻,他坐在龙啸身上,毫无顾忌的触碰他的龙鳞,如果自己愿意,还可以抓着他的龙角。
这是万民敬仰的龙神,只对他才有的放纵。
陡地,眸光一瞥,傅子邱看见龙啸脖子侧面靠下的地方,光秃秃的少了一大块鳞片。
傅子邱往那边挪了点,偏过头去看,真的少了一块,露出粉嫩的肉,还能看见细密的血丝。他心里一紧,拿手碰了碰:“你这儿……”
龙啸扭了一下:“痒,别碰。”
傅子邱坐了回去,问道:“怎么弄的,为什么龙鳞少了一块儿。”
彼时龙啸正带着傅子邱向下俯冲,穿梭在狭窄的山谷中。山下没山顶那么冷,但因为速度快,秋风擦过脸颊的时候还是跟刀子似的。
龙啸没有立刻回答,一瞬间的停顿并不是特别明显,如果不仔细的体会甚至都不会发现他顿了一下。
“不小心蹭掉了吧。”龙啸说:“早上抓鱼的时候,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傅子邱没多想,只是说:“下次小心点。”
龙啸笑着答应。
气氛突然有点凝滞,傅子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看风景。但龙啸飞的太快,一幕幕景色从眼前掠过,还未留下痕迹,便消失在身后。
突然一个画面从脑海闪过。
他看见龙啸化作原形在山涧里穿行,背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张开双臂,拥抱无形的风,嘴里大声喊着:“再快一点!再高一点!”
三界最尊贵的一条金龙变成那人的□□坐骑,还非常听话的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驰骋。他们看起来自由自在,暴涨的喜悦堆满心田,那人欢呼一声,朝着蓝天白云放声歌唱,唱的是古老悠远的童谣。末了,他抓住那对金色的龙角,俯下身轻轻的说:“龙啸哥哥,我好喜欢你。”
·
“到了。”
通天神柏高耸入云,一直从梵云谷攀到梵云山,树干又粗又壮,叶片淬着天地间最纯净的草木精华。
龙啸停在树下,爪子勾住露出地面的树根,半趴着矮下身体。
傅子邱从他背上跳下来。
龙身乍起金色光芒,和通天神柏上的灵气交相呼应,光点淡去的瞬间,金龙已经化作人形。
“这棵就是通天神柏?”傅子邱抬头看了看,神树高大,一眼望不到头。
龙啸应了一声:“通天神柏和梵云山差不多高,柏木有灵,保佑四方百姓。每年九月初九,梵云谷迷雾散尽,灵光指引附近村民来这里参拜祈福。”
傅子邱转过身,摸了摸通天神柏的树干,手感粗砺,表层还结了一层青皮:“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龙啸站到他旁边:“嗯,我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第一次神魔大战,老魔王带着魔族上九重天偷袭,表面上在外围同父帝斡旋,其实大半兵力都集中去抓我母亲。”
“为了你么?”
龙啸点点头:“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天生神龙,他们结合生下的孩子必定是龙族中血统最纯正、力量最强大的一个。谁得到了我,就等于得到了制霸三界的筹码。母亲怀有身孕的事情,父帝勒令不许声张,知道的人很少。但老魔王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就在我快出生那几天突然发动了战争。”
“母亲的寝宫遭人围堵,仓促中从暗道逃跑,辗转躲到这里。”龙啸也伸手摸了摸神柏:“母亲受了惊,一路奔波动了胎气,当天晚上我就出生了。后面你都知道了,我出生的时候天降神光,梵音响彻三界。”
傅子邱看了龙啸一眼,问道:“所以你是光着屁股平息了第一次神魔大战吗?”
“是啊。”龙啸无奈的笑了:“都逃难了,没东西给我遮屁股。”
真是没想到,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傅子邱跟着笑了一会儿,嘴角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没出生便被当作天魔两族争权的筹码,刚落地便被视作拯救苍生的救世主。一丁点儿大,别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龙啸早早就担起了天族重任。
书上说他三岁开慧,七岁破灵,十二岁以肉身渡化上古凶兽,破了命中大劫。
其间种种过人之资,有多少是源自天神之躯,又有多少是无人知晓的艰辛。
“没事儿。”龙啸满不在乎的说:“我不在意。”
他背过身,靠在柏树上,歪头看着傅子邱的眼睛:“我放弃过很多东西,珍视的、在乎的,看似坐拥三界,其实背后是空的。每天谨小慎微,唯恐踏错一步。这儿……”龙啸点了点心口的位置:“就没踏实过。”
通天神柏上一簇草木精华顺着龙啸的指尖流入心脏。
他站直了些,轻笑道:“这么会安慰人啊。”
傅子邱问道:“那现在呢?踏实么。”
“踏实。”龙啸说:“犯过错,造了孽,我踏实多了。没有人是完美的,那些虚假的外壳早该打破了。”透过柏木茂密的针芽,龙啸抬头看了看天:“况且我还在那儿耀武扬威了一百年,痛快。”
“你以前总这样么,就……”傅子邱比划了一下:“心里想的和做出来的不一样。”
“小时候不懂事儿的时候有过,后来少了,因为知道挣扎也没用,想太多反而会让自己失望,就不敢想了。”龙啸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是带着笑的。大概是帝君做久了,假面具在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说真话和说假话,单从外表上看,并没有什么分别。
让人以为他不在意,不在乎。
但那些“不敢想”的背后,是多少次抗争后的无望。
一个人的希望被一点点抹掉是什么感觉,空虚?乏味?这种人生有过下去的意义?
难怪那时候的龙啸能说出“凡生而有灵,当众生平等”这种话,若非这种在他人眼中异想天开的念头支撑着,逼的他为实现这个愿景不得不朝前走,这长久的,漫无边际的孤寂,又该如何排解。
可即便这样,他最敢去想的梦,还是天下苍生。
那一生到头,他似乎从未替自己去挣些什么。
儒雅、持重、端方、守礼,体恤万民,以世人安乐为己任,乃举世明君。
这是后人对他的赞誉,可这当中,哪个才是真正的龙啸?
“而且我吧,修身养性,妄念不多。”龙啸随手拨开垂下来的长发:“所以我以前脾气很好的,不怎么爱生气,也不骂人。”
傅子邱心里发软,看穿那点嘴硬:“你身边,就没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么。”
龙啸顿了顿,强撑的无所谓一点点崩塌,温柔的眉眼寂寥的垂下。他的神情忽而有些悠远,带着点近乎深情的怀念。
静默半晌,他轻声说:“有过。”
第55章
55.
是有过,不是有。
龙啸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人要学会自私,要有自己的奔头,小我和大我是相互成全的。当时我不懂,就觉得哪有什么‘小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为天下牺牲的。”
“没有人合该为别人奉献自己,你不欠天下什么。”傅子邱说。
龙啸这才抬眼看他,笑的好看:“他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回应的吗?”
傅子邱摇了摇头。
“我跟他说,我站在三界之巅,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这就是我欠天下的。”龙啸笑着说:“我说完,都快把他气死了。”
长发随着抖动的肩头滑落下来。
傅子邱咂磨出一点滋味,心酸,苦涩,觉得这张脸上的笑容好刺眼:“不开心就别笑了,这里没有人逼你。”
笑声戛然而止,龙啸逃避似的合上了眼睛。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累,这里没有盯着你的眼睛,只有期待着你的眼睛。”
身体中缠绵的疼痛愈发清晰起来,龙啸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傅子邱隐隐有些感觉,便问出来:“你说的人是清和吗?”
龙啸怔松一瞬,旋即大方承认:“嗯。”
“书上说,清和是你养的一只鸟,战时帮你各方往来送了不少信。”
龙啸抿了抿唇:“是,清和本是西王母座下一只青鸟,跟我之前就常替母神和西王母往来传信。”
傅子邱想到火山龙王提到的旧事,犹豫道:“你们……”
“一只鸟罢了,”龙啸淡淡的,“没有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故事。”
“哦。”傅子邱点点头,觉得龙啸的反应太过平淡了些,丝毫不复昨夜脱口喊出这个名字时那般热烈。
没错,就是热烈。有情,有意。
“史册上记载的清和,青羽,赤瞳,只有鸟身,未见人形。”
龙啸慢慢转过身去,侧着肩膀倚靠在柏树上:“清和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偶尔……在我面前才会化形,见过他长相的人不多,史官自然不会分出闲心,记录一只鸟该是何等模样。”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给你送信么?”
“不是。”龙啸喘了口气:“是个意外。”
“西王母早年同母神交好,得了不少庇护。后来西王母犯错失势,她手下宫人便被遣散九天。青鸟脱身凤族,但不及凤族尊贵,清和当时正好被分到凤王门下,他们看不惯他,就让清和去看守猛虎园,想放他自生自灭。”
“我么,那日闲的发慌,听闻天界新得一只凶兽‘无牙’正关在猛虎园,我便去了。到那就看见,清和挥着膀子朝无牙脸上扇,凶的要命。你知道么,他当时就巴掌大,无牙比他大出十倍还多。”
“多看一会儿才发现,他一只爪子被无牙叼在嘴里,其实是卡在牙缝里。无牙想把他整个吃下去,但是清和挺有劲儿,把无牙都扇蒙了。”
傅子邱问道:“你救了他?”
“嗯。”龙啸说:“与其说是我救了他,不如说是他救了自己,因为他始终没有放弃反击。我把他从无牙嘴里掏出来的时候,他那只爪子已经断的差不多了。”
傅子邱想起那个梦,梦里的鸟儿可不就是伤了左脚么。
“后来呢,你把他养在身边了?”
龙啸摇了摇头:“我收留清和一个月,等他伤好了就放他走了。”
“为什么?”傅子邱追问。
龙啸有些费劲的抬起眼帘,轻飘飘看了傅子邱一眼:“留在我身边干什么,整日对着冰冷的宫墙干瞪眼么。他是鸟,天空才是他的家。”
一滴冷汗顺着龙啸的额角坠落下来。
“他后来又回来了吧?”
龙啸靠着树笑起来:“你对清和这么感兴趣啊?问个不停。”
傅子邱愣了愣,的确,他从刚才就一直对清和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不只是好奇,间或掺杂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后来又碰上了,然后清和就跟着我了。”龙啸稍稍站直了些,生硬的结束了这段往事。
傅子邱发现,龙啸在提起过去的时候,身上那些包裹他的柔和一点点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浸泡过的,被刻意软化了的冷漠,和他展露出的温和很像,却暗含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他身上那种和顾之洲相似的气质不见了,现在站在这儿的,是套上了龙啸外壳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