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邱笑了两声,觉得现在的顾之洲怎么看怎么可爱。到底不忍心顾之洲这么熬着,他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穿过成片花草,从九霄云殿外面绕了出去。
深夜的九重天渺无人烟,除却巡视和驻守的天兵天将,连个鸟影都见不到。
环着脖子的手蓦地软了下去,顾之洲还是没撑到回长霄宫,堪堪睡去。
天兵踏着无声的脚步从一侧走来,老远瞥见个高大的红衣身影没少受到惊吓,还以为是地狱道漏网的鬼魅。训练有素的士兵被月前那场大战搞怕了,个个警戒非常的竖起刀剑,只待对方一有异动就要冲上来拼个你死我活。
傅子邱被剑光晃了眼,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
天兵天将这才看清,前头的哪是什么红衣女鬼,那是深藏不露的魔尊大人!
他们“蹭蹭蹭”收起兵器,还没想明白魔尊大人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跑外头瞎溜达,身体本能反应先是行礼打招呼。
天兵天将们摆好了迎接的姿势,个个站的像个风雨不动的木桩,嘴巴刚张开一个小口,还没来得及出声,那边魔尊大人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大有一种“敢闹出动静我弄死你们”的意思。
他们立刻闭紧嘴巴不敢动了,再定睛一看,魔尊大人手里抱着的——前任帝君龙啸,后世脾气火爆,一个打十个的负雪君,正美滋滋的窝人家身上睡的好香。
天兵天将们顿时一个激灵,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目送二人逐渐远去。
毕竟吵到战神睡觉不要紧,天界谁不知道帝君龙啸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可惹到负雪君那就得另说了,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个同样不好惹的魔尊。
傅子邱怕再碰到人,一路小心避着,眼见着就要到长霄宫,脚步却突然一滞。
长霄宫的白玉阶就在眼前,朱红色的宫门紧闭,已经谢绝来客一月之久。
可此时,这个状似寻常的夜晚,从天上到地下都万籁寂静的时刻,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已经候在门口。
来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身,还算温和的目光从傅子邱脸上移到顾之洲脸上,端详片刻,谁都没有先出声,而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抱歉的笑笑。
似有所感,睡了一路的顾之洲突然有了动静。
傅子邱低头去看,只见顾之洲先是依恋的在他胸口蹭了蹭,小声嘤咛着,迷迷糊糊的揉起眼睛。
“之洲?”傅子邱轻声喊道。
顾之洲困的很,加之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轻易醒不过来。只茫然的微微抬起下巴,眼里雾色正浓,琢磨好一会儿才看出是在长霄宫门口。倦意侵袭后的声音透着慵懒,顾之洲软乎乎的问:“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傅子邱吻了吻他的侧颊,哄道:“没事,你接着睡。”
若非能让天塌下来的大事,明眼人看到这一幕多半就知趣的走了。现下心魔已死,三界正逐步回到正轨,龙渊还好端端在上头顶着呢,数来数去都不该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非得三更半夜的来叨扰正在养病的前任帝君。
傅子邱没打算搭理人,知道顾之洲精神不足,这时稍微哄两句就又能睡过去,可偏偏有人不知好歹。
长阶上传来悠然的脚步声,紧接着对方毫无征兆的开口道:“战神闭门修养一月有余,不知现下可有好转?若不放心,可否让我看看?”
顾之洲显然没注意到这儿还有第三个人,眼睛眨巴两下,慢吞吞往旁边看去。这一看,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愣是从上到下把来人扫视三圈才恍然惊醒。
傅子邱面色一冷,毫不掩饰厌恶:“淮遇,你想干什么?”
上至九重天,下至五大神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信芳洲洲长淮遇是个成日靠四轮车代步的瘸子。
但现在,他好端端站在那儿,双腿笔直修长,走路又稳又健,没有丁点儿腿脚不好的样子。饶是顾之洲一早知道淮遇有问题,也愣是没想到他藏的这么深。
淮遇对傅子邱的敌意充耳不闻,笑道:“阿邱,我没有恶意,你也不必如此。”
“那就天亮了再来,”傅子邱冷冷的说:“没看见之洲很累么?”
淮遇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的向顾之洲行了个君臣之礼,温声道:“龙神,深夜叨扰,有失礼数,还请见谅。”
傅子邱厉声打断:“你还有完没完?”
淮遇置若罔闻:“淮遇本该待龙神身体好转再上门问候,但事出有因,龙神久闭宫门不出,我实在等不下去了。”
“你!”
“阿邱,”顾之洲按了按傅子邱的胳膊:“放我下来吧。”
“之洲……”
顾之洲笑着,看神情人已经清醒不少:“没事,我问问他想干什么。”
傅子邱心里不爽,臭着张脸放下顾之洲,恨不得立马让淮遇滚出九重天。
顾之洲眉头舒展,分明站的笔挺端正,却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点松懈。他捏了捏鼻梁,把剩下几分困倦清理干净,才对淮遇说:“淮洲长,进去说话吧。”
淮遇略带感激的一拱手:“多谢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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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顾之洲招呼淮遇随便坐,转身在木制书架上抱了个琉璃瓶,拿在手里冲淮遇晃了晃:“阿邱采的灵露,一起尝尝。”
傅子邱抱着胳膊,挑了离顾之洲最近的地方坐下,斜着一双凤眸觑着淮遇。他可没忘,这人不安好心给自己和顾之洲下了滞凝草,而今燕云已死,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也无迹可寻,原本以为淮遇行动不便只是在背后搞了点小动作,现在再看,讲不好莲花峰那俩长老到底是谁杀的。
淮遇接过顾之洲递来的杯子,轻抿一口,笑道:“云水间的灵露,养身补灵最佳,阿邱真有心。”
顾之洲坐下,椅子里铺了厚厚一层垫子,刚好缓解了他身后的不适。
“淮洲长,”顾之洲把手里的杯子推到傅子邱那边,自己单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歪着头,浅笑道:“天色太晚,我们客套话就别说了,不如开门见山,直接表明来意吧。”
闻言,淮遇放下杯子,两手贴在腿上,轻轻搓了搓:“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的我自己。”淮遇看向顾之洲:“我为的淮初。”
顾之洲略带诧异的扬起一侧眉梢:“怎么说。”
“我先承认,当日在戒律司地牢,打晕你,伤了高浔的人,是我。”
顾之洲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哦?”
淮遇坦言道:“高浔至今躺在床上醒不过来,并非伤势过重,是我下了药。说来也是他命大,我还以为他必死无疑。”
“他的伤是你看的,你既然怕他醒来后指认你,何不趁着看病的机会杀了他,反正他那时候就剩一口气,死了也没人怀疑到你头上?”
淮遇摇了摇头:“我并无害人之心。”
顾之洲嗤笑一声:“杀人嫁祸的勾当都干了,就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了吧,大家坦诚点不好么。”
“我说了,我做这些不为自己。”淮遇面容俊秀,常年泡在草药堆里煨出一身温软,他和龙啸那种克制不同,倒像是生来就与世无争。但此刻,那点柔弱被凿开了一道裂缝,让人很难得的窥见里头深藏的坚定:“我不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只是还有一些事没有完成,我不能走在淮初前头。”
淮遇深吸一口气,摆在腿上的手无意识攥紧了底下的亚麻织布:“不知龙神可还记得殷叱身边的鬼医蒙图。”
顾之洲身子一僵,记忆中浮现出一个长脸小眼的男人,留着山羊胡,终日穿着身黑色布衫。
在龙啸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日里,有十几多天是和这个男人一同度过的。每天被逼着灌下不同的汤药,身上被大小不一的银针扎出细密的针孔,内心的阴暗面被人牵引着疯狂生长,肢体痉挛,思维麻痹,他毫无反抗之力的任人摆布,唯有痛苦连绵不绝。
无数次,蒙图操着一口不阴不阳的腔调在龙啸耳边兴奋的说:“你真是绝无仅有的宝贝,你的身体、你的神力,你的一切一切,一定能创造出三界最强大的邪灵。”
顾之洲坐直了身体,脸上轻快的表情终于褪去。他在傅子邱密切的注视中尽力保持平静,隐在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蒙图啊,”顾之洲轻描淡写道:“有点映像,怎么了?”
淮遇轻哼一声,嘴角的笑意化为讥诮:“没想到龙神一世英名也被他骗过了。”
往事随风而逝,故人去又归来。
一切阴谋与算计埋藏在泥淖中,只待有一天,背负仇恨的魂灵自深渊拔出腐烂的根茎,牵出带血的花瓣。
淮遇撞上顾之洲疑惑的目光,轻启唇口,幽幽的说:“陛下,蒙图还有一个名字。”
顾之洲觉得自己的声音越飘越远,喉结振动只发出轻微的气声:“什么?”
“蒙图的真实身份——蓬莱药圣淮信芳的榻上之人,千年前叛离仙族的怀化仙尊,也是帝君龙啸的授业恩师……”说着,淮遇自嘲的笑了一声:“我和淮初的亲生父亲,稻阳子。”
“轰”地一下,顾之洲呆在了原地。
第86章 番外 旧事(2)
旧事(2)
“不可能!”
顾之洲抓紧了扶手,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他的眉心深深地蹙起,片刻前还柔和的面部轮廓陡然间锋利起来。
“稻阳子怎么可能是你的父亲?你才几岁?他死的时候你还没投胎!”顾之洲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寸寸发白,小臂拉紧,筋络绷成突兀的线条:“他怎么会是蒙图,他看着我长大,怎么可能……”
顾之洲的声音戛然而止,嗓子眼像是堵了块石头,沉甸甸压的他说不出一个字。
傅子邱慌忙的挪过来,长臂揽过他的肩膀,碰到僵硬的身体,紧张的问:“之洲,你怎么了?”
顾之洲的动作机械而缓慢,黑白分明的眼睛木讷的眨了两下,眼帘轻轻掀起,恍惚的看向傅子邱。
他的思绪停在了几百年前身陷魔界的那三个月里,那段充斥着肮脏、污秽、尊严扫地的日子,被主人逐渐毁灭的神智遗漏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但现在,烟雾弥漫的往事被风吹的明朗清晰,顾之洲忽然想起来,在不知昼夜某一天,在他被心魔折磨的神智不清时,魔界的鬼医蒙图曾经摸着他汗湿的鬓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陛下,我从未见过您如此狼狈的样子。”
话音里的吊诡掩藏了更深的东西,当时的龙啸只当自己脑子不清醒听错了,此刻回想,里头似乎掺杂着浓浓的熟稔与了解,甚至于还有些微妙的疼惜。
“之洲!”傅子邱着急的摇了摇顾之洲的肩膀。
顾之洲脸色发白,心口被一只手抓住,难受的喘不过气。他扣住傅子邱的手腕,艰涩道:“我没事。”
他把傅子邱拉到身边坐下,用力掐了掐眉心,转眼间周身为疲倦所覆,好像下一刻就能倒头睡去。
“你说稻阳子是你的父亲,”顾之洲清了清嗓子,在盘根错节的过往中费劲的理出个头绪:“怀化仙尊和百草仙是有过两个孩子,后来怀化叛离仙族,带着其中一个儿子不知所踪,百草仙寻了几十年,最后带回来一尊牌位。”
顾之洲微眯起眼睛,与一身倦怠不符的,是锐利的眸光,审视、压迫、洞悉一切:“淮信芳当年昭告天下,说被稻阳子带走的小儿子已经亡故。她大儿子身体一直羸弱,没几年也走了。淮信芳跑了丈夫,死了儿子,受了不小的打击,熬了两三年就仙逝了。这事儿起码得有一千年了,你和淮初……有两百岁么?”
“陛下,您睡了八百年又复生,我和淮初就不能停止生长么,我娘可是蓬莱药圣啊。”淮遇无奈的摇了摇头:“您当真一点都认不出我了?”
顾之洲看着他有点恍惚,渐渐地,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浮现在脑海中,那是帝师稻阳子的儿子,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乱转。
那会儿龙啸岁数也不大,还未被重压打磨完全,不经意就要泄露点儿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发,偏偏出生尊贵却无半点架子,特别讨这种半大小儿的喜欢。
年岁太久远,顾之洲忘了稻阳子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只依稀想起那孩子曾扯着他的袖子,软声软气的对他说:“龙神殿下,我也要当哥哥了,我要像你一样,做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成年人和孩童的相貌差别太大,遑论千年已逝,顾之洲仔细打量了淮遇半天,坦言道:“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淮遇轻笑道:“陛下从前要思虑筹谋的事情太多,不记得是常事。八百年前那场大战,仙族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后世的仙者多数是陛下走后才飞升的,留下的老人在之后几百年里也走的干净。偌大仙界知晓陛下长相的人寥寥无几,就是天帝见了也未能立时想起,但淮遇不敢忘。纵使顾之洲与陛下的气质千差万别,但骨子里的飒爽风姿和我初次见到陛下时分毫不差。”
顾之洲了然的点点头:“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龙啸。”
“是,我看着你长大,眼见着你和龙神越来越像,起初只是怀疑,恰好淮初与你关系甚好,你们幼时伤病也多是我看的,脉相摸多了,总能发现端倪。”
顾之洲乃龙啸逆鳞上附着的残魂投入通天神柏中滋养而生,吸取草木精华,与信芳洲的医者算得上的同源,加之残魂羸弱,到底是有残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淮遇这样顶级的医仙,只要有心查探,必然能寻出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