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野走上天桥,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吹了声口哨,然后在天桥最尽头看到了低着头的戴涛。
相比于周边大声吆喝的人,戴涛很沉默。他只是低头整理着碟片,有路人来问时才抬头回答一句,多数人嫌他卖得贵,问一声就走了。
戴涛也很死板,不晓得降价。他一个上午还没卖出去一张,直到有一双足球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要买什么?”戴涛问道,没抬头。
只见足球鞋的主人在阳光中蹲下来,伸手随便拿起一张碟片看。戴涛抬起头看到是时野,于是他冷着脸抢回了碟片。
“你来干什么?”戴涛说起话来不太友善。
时野帮他把碟片都摆整齐,说,“来关心下同学。”
“用不着你关心。”
时野看得出戴涛对柳清川有很大的敌意,因此连带自己也恨了起来。此时,附近有人拿起扩音器吆喝了起来,时野在嘈杂的背景声说,“你不上学就在这里卖碟吗?”
戴涛回应了他一个白眼。
时野却没有走的意思,他跨过花布蹲到戴涛身边,丝毫不在意他的白眼,这处背着光,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凉的。
“你进价多少?卖这么贵,自然比不过别人。”时野拿起记号笔刷刷把纸板上的“八元”划掉,改成了“六元”,又说,“你要张嘴吆喝,不然哪里有生意?”
时野又摆弄着碟片,问戴涛,“哪张最火?你放显眼一点,多进点货。”
戴涛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正巧这时旁边摊位来了两个女生想找《倩女幽魂》,摊主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时野赶紧找出碟片,对着女生笑笑说,“美女这里有,过来吧。”
时野长得帅,说话又好听,女生又多买了几张。
开单之后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时野接连卖出了好几张,他把钞票塞到戴涛手里,却听到戴涛板着脸说,“你不会是特意过来帮我的吧?”
“不是。”时野笑笑,“我想问你跟柳…”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天桥另一头有人高喊“城管来了”。然后整条天桥骚动了起来,摊主们熟练地把碟片用花布包起来,背上双肩包扛着就撒腿跑。
戴涛却还沉浸在时野没问完的话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倒是时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是不是该跑啊?”
“跑!”戴涛突然回过神来。
于是两个人飞快地把盗版碟用布包起来,随手打了个结。戴涛刚要扛在肩上,却被时野一把抢了过去,他说,“我人高,我来扛。你快把双肩包背上。”
两个小伙子随着人流奔跑起来,用上了百米冲刺的劲儿,不带喘地连跑了两三个街口,直到其他摊主都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操,太刺激了。”时野回过头对着戴涛喊了一声,两人跑进一条小巷子里。
这是条死胡同,杂七杂八地堵满了不知谁家不要的废旧家具和破铜烂铁,一个瘸脚的凳子正好挡在路中间。戴涛还来不及喊小心,时野就被凳子绊倒,连人带着一包裹碟片摔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他可疼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没事吧?”戴涛赶紧伸手扶起他。
“没事。”时野刚说了两个字,却发现右脚踝疼得要命,一下子肿胀起来。戴涛随着他的视线望下,也看到了。
“你赶紧看看碟片有没有被我压坏?”时野转移话题,想把裤腿拉下去遮住脚踝。
戴涛却没理那些碟片,伸手碰了下时野的脚踝说,“还能动吗?”
“能动,骨头没断。”时野试着转了下脚踝说,“应该只是扭了,谁他妈乱扔垃圾!”
见不远处有个破旧的沙发,戴涛扶着时野跳过去坐了一会儿,时野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戴涛却低下头有些过意不去。
他扯了扯自己衣服,说,“你刚才想问什么?”
时野表面上看上去没事,但其实脚踝肿得跟大馒头似的,超痛,他都琢磨着待会儿得叫出租回去了。但听到戴涛这句,他一下子来精神了,赶紧说,“我想问你跟柳清川到底有什么仇?”
“我跟他没仇。”戴涛说。
“没仇你老揪着他不放,你有病啊?”
戴涛看了时野一眼,像是犹豫不决。于是,时野拉起裤腿指着红肿的脚踝说,“你今天一定得说,不然太对不起我了。”
戴涛沉默着,用手抠着破旧的沙发芯子,低沉地说,“跟我没仇,是他对不起我表弟。”
“表弟?”时野疑惑地说,心想你表弟是何方神圣。
“嗯,我表哥初中跟他一个班。就因为那件事情,中考也没考好,后来去上了卫校。”戴涛看着巷子墙壁上红色的“拆”字说,没敢看时野。
“哪件事?”时野抓住了重点。
“就…就是他俩。”戴涛说话一下子扭捏起来。
“说啊?这里又没别人。”
戴涛心一横张嘴说道,“就姓柳的跟我表弟亲嘴,被人拍了照片,每个班级的信箱里都有。他倒好可以出国去,我表弟呢?混不下去了,书也读不好。不过还好苍天有眼,让他老头子给抓进牢里去了。”
时野一下子听懵了,竟忘记自己肿痛的脚踝,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戴涛说,“什么亲嘴?”
他重心都压在扭了的右脚上,一下剧痛又跌到了破沙发上。戴涛赶紧扶住他说,“就是亲嘴,接吻啊。”
时野还是有些懵,说,“你表弟是男的?”
“当然是男的。”戴涛觉得此刻的时野有些傻傻的,于是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限制级碟片,上面是一男一女在接吻,他说,“就这样的照片,换成两个男的。”
时野哦了一声,感觉大脑里一片空白,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又问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那你表弟长啥样?好看吗?”
戴涛看出时野一时间接受不了,于是为了感谢时野今天的帮助,主动科普了起来,“长挺好看的,很秀气,跟野哥你不是一个类型。我表弟说他们这类就叫同性恋,有天生的,有后天的,反正就是男的喜欢男的。”
“那你表弟喜欢柳清川?”
“可能吧。”戴涛有点嫌弃地说,“反正被害成这样,我看他还念念不忘。”
“那柳清川也喜欢他?”
戴涛挠挠头说,“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好像自那以后早就不联系了。反正他们这类人有病,野哥你也离他远点。”
时野没出声,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震惊程度不亚于得知自己是领养的不是亲生的之类猛料。他懵懵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跳跳地走,对戴涛说,“我打车先回去了。”
“我扶你。”戴涛说。
时野单腿蹦跶了一整条巷子,直到快上出租车时才对戴涛说,“这事你不许告诉第三个人,不然我就到处说你卖黄片。”
戴涛眼前黑了下,乖乖地回答“哦”。
第二十九章
时野坐在出租车上,整个人都还是懵的,他对男生喜欢男生这件事情没有认知,只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脑袋里打着鸡蛋,一片混沌。
司机连问了三遍“小伙子上哪儿”,时野才回答出一句“随便”,于是本来只有一个起步价的路程,他愣是花了三个起步价的钱用来兜风。
在戴涛口中,同性恋是恶心的、有病的,但时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个词语用到柳清川身上。在时野眼中,他的邻居、他的同桌和他的兄弟始终如石榴树下初见时那样干干净净。
时野把车窗摇到最低,一个人在后排吹着风。
他感觉自己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戴涛在说“表弟”、“亲嘴”和“照片”,这些词语像是飞蚊在他眼前盘旋着,却打不到抓不到。
时野还是难以想象柳清川是同性恋,也难以想象他去亲吻另一个男生。风吹得他眼睛疼,时野这才发现自己买的两本杂志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到最后,他只能试图说服自己戴涛是在污蔑柳清川。
出租车停在石榴坊门口,司机师傅叫了三遍才把时野喊回魂,催他付钱下车。时野跳下车,整个人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前方三个人的背影。
公园离石榴坊不远,阿婆他们应该是走去的,回来时阿婆大概累了,柳清川就背着她。
柳清川背着阿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而阿婆像个孩子还捡了松果代回家,李娟芬走在两人旁边手上拎了一袋子菜,应该是回来路上买的。三个人似乎有说有笑,尽管只是背影,但时野都能感觉到阿婆脸上的笑意。
其实阿婆有提出过想去外面逛逛,但时野嫌麻烦又嫌累,最多只是带着她在石榴坊里逛一圈,而阿婆提了两次就不再提了。
可是秋色这么好,在寒冬来临前是该好好赏个景,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时野却没进去,而是坐在了进门的老槐树下。
阿婆是真的很开心,她趴在柳清川背上一直说个不停。大概她是真的憋坏了,每一片红色枫叶、每一朵盛开菊花都让她兴奋不已,大自然像是有魔力可以暂时延缓她的衰老。
李娟芬微笑地看着柳清川和阿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儿子跟自己之间的对话逐渐多了起来,或许是中秋节,或许是那场火灾。
她握住了阿婆干瘪皱巴的手,轻声问她中午想吃什么,又说自己不太会做菜希望阿婆不要介意。
“随便烧都好吃。”阿婆回握住李娟芬的手,她很喜欢李娟芬,也许是因为自己既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媳。
李娟芬折了几枝粉色的山茶花,她到家后找了个细长的玻璃瓶,插上后摆在了阿婆家的餐桌上,小小桌子立刻有了生机。
“小川,去买瓶酱油。”李娟芬看了下厨房说道。
柳清川嗯了一声,转身出门了。然后他在大门口的老槐树下看到了发呆的时野。
两个人隔着老远对视了下,时野先撇开了头。
柳清川小跑了几步,站到时野面前问,“不是买锅去了?怎么坐在这里?”
宽大的树荫笼罩着两个人,时野没说话,抬头看着柳清川发皱的衬衫,想应该是刚才背阿婆弄的,还有一点污渍大概也是蹭的。
“怎么了?”柳清川又问。
“没事,锅没买着。”时野试图让自己语气正常些,但他发现自己脚踝越来越痛。
柳清川笑了,他说道,“所以没买到不敢回家吗?”说完,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时野的头,却被躲开了。
时野看着柳清川落空的手,一时间有些尴尬,他生硬地问,“你出来干吗?”
“买酱油。”柳清川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陪我一起去买吗?”
头顶飘落几片树叶,时野低下头不敢看柳清川,闷声说,“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时野有些后悔去找戴涛了,后悔知道了这个秘密。他看着柳清川的球鞋,突然心慌得很,像是交卷前一分钟发现有道题可能错了,用橡皮擦了,却又迟迟不敢把对改成错。
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柳清川,就像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柳清川相处。
察觉到了时野的异常,柳清川在他身边坐下耐心地问,“我们阿野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时野最受不了柳清川这样温柔的语气,仿佛想立刻告诉他自己脚崴了、心也慌了。他无意识地转了下脚踝,然后只见柳清川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小心地撩起裤脚,伸出手按了下他肿大的脚踝。
“怎么回事?”柳清川抬头问。
“没事,就崴了一下。”时野躲开柳清川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把裤脚拉下来,却被柳清川拦住了。
他问,“能动吗?伤到骨头了吗?”
时野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了摇头,说,“就是扭了一下而已,没大事。”
柳清川却始终半跪着没有起来,他又仔细地看着,心疼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买好酱油背你回去。”
听到“背”这个字,时野却愣住了,他想到眼前这人刚背过阿婆又来背自己,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等他回过神来,柳清川已经跑远了,急匆匆地去买那瓶酱油。
但时野没打算让柳清川背,他一个人倔强地跳着往回走,路太长了,跳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
柳清川回过头看着时野的背影,不禁握紧了拳头。他总是想起不知是哪本小说里说“爱是想要触又收回的手,爱是未经触碰却在颤抖的心”,因此柳清川总是在竭力伪装自己,他不想再去伤害谁。
而对于隔壁阳台这个大男孩,柳清川是真的很喜欢,即使只是朋友或兄弟。
柳清川就这样跟在时野身后,直到他一路单脚跳到了单元楼下。时野扶着楼梯栏杆正准备跳上台阶时,柳清川伸手扶住了他,他没再提背这件事,只是沉默地搀扶他走进家门。
李娟芬在厨房里忙活,她本来准备在自己家做好端过来的,阿婆却像孩子似地不让她离开。时野进门叫了声“阿姨好”,一时不知道干什么了,这间小屋子好像因为李娟芬和柳清川的到来一下子充满了生机。
时野在沙发上坐下,房间很小,他和柳清川的视线总会在不经意间碰撞在一起,时野会躲开,但又好像在刻意找寻。
他看着柳清川陪阿婆聊天,看着他在厨房打下手,也看着他此刻站在了自己前面。柳清川轻轻地说,“喷点药好吗?”
时野愣愣地没回答,于是柳清川又耐心地说,“把脚架到茶几上,我给你喷药可以吗?”
柳清川拿了两瓶云南白药,先喷红瓶镇痛,反复问着时野“还痛吗”,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又摇了摇白瓶喷了点,然后轻轻地替他揉了一下,问,“好点了吗?”
时野点头说,“谢谢。”
“快开饭了。”柳清川笑笑说,“我扶你去洗手?”
看着时野一蹦一跳的样子,李娟芬和阿婆都来关心他的脚踝,时野撒了个谎说自己就是跑步崴了下。
四方小桌第一次坐满了四个人,李娟芬挑了几个相对拿手的菜做,阿婆吃得连连夸赞,柳清川也一直在给阿婆夹菜。
只有时野沉默无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吃完饭是柳清川洗的碗筷,时野看着他在厨房间的背影,想起当初这位小公子连衣服都不会挂,现在家务却做得这样熟练,心里又怪不是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