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倒是把那该死的电话给老子写清楚啊!!!
祝弃恨恨瞪着信下方的一片空白,咬着牙就想写上这句话,可摸遍浑身上下,也没找出一支笔。
这个时候,何雪的房门开了,黄青青一脸惊喜:“我把她治好了!”她兴奋地举起手:“我就这样,张开手在她身上碰了一下,她就醒过来了!”
祝弃随手将纸鹤塞进兜里,跟着她走进去。
何雪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住。此时她躺在床上,穿着一件短袖连衣裙,被一条在这个季节略显厚实的被子盖到了腹部。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很久没有开过窗。
黄青青坐在何雪的床边,关切地握紧她的手:“你不要害怕,他是我刚才说的,跟我一起来的同伴。你可以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去!”
祝弃不耐烦地挠了挠脑袋,嚷嚷道:“怎么还不问重点?快点啊。”
粗鲁的声音使何雪受到了惊吓,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瑟缩了一下,黄青青安抚地轻拍着她,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婴儿。
“她吓坏了。”黄青青回过头,不满地看了祝弃一眼。祝弃举起手,表示自己不会再插话。
黄青青的安慰十分有效,何雪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黄青青柔声问:“你还好吗?”
何雪睁大了眼睛,第一次开口:“我——我的脑子有点乱。”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慢慢来。”黄青青安慰说,“你还记得多少?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吗?”
“我、咳,我……”她扭头看向窗外,迟疑而缓慢地说,“我记得这里,原先是小学。后来孩子越来越少,就关闭了。”她点了点头:“对,我在这里上过学。”
“你是本地人?”黄青青问。
“是,我们家在村西头。”何雪说,“我记得我妈,我爸,我弟弟,还有我姐姐……我们家门前有一条大河,河水好急……”
黄青青发现何雪的的语句渐渐变得混乱,害怕她继续想下去真会搞坏脑袋,忙说:“别着急,先不想也可以。这四个月的经历,你还记得吗?”
何雪沉思着,点了点头:“我有感觉,有记忆,只是说不出话。”
“那你还记得汤蕊吗?”黄青青呼吸急促,双目紧紧盯着何雪问,“她跟我差不多大,戴眼镜,个子很高,非常文静。”
何雪点了点头。黄青青眼睛一亮,开心得快要飞起来了。
“我记得她。”何雪回忆着说,“她们家原本也是我们村的,后来他妈生了她弟弟,他们就搬家了。”
祝弃“咦”了一声,黄青青也始料未及。
“不,我是说,这四个月,你最近见过她吗?”黄青青忙问。
“她……”何雪痛苦地捂住脑袋,“ 我、我的头好疼——不对,我见过她!”她的表情从痛苦变得空白,最后,哀伤从她身上溢出来,她躲闪着黄青青的眼神,表情愈发沉痛。
黄青青心里一沉,她不可置信地抓住何雪的肩膀,用力之大在她皮肤上形成了清晰可见的瘀痕。
“她怎么了?”
“她……”何雪深深低下了头,“她跳楼自杀了。”
足足有好几分钟,黄青青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好像只要自己假装没听到,就不必接受如此可怕的事实。
自杀了?
黄青青只觉得荒谬。
汤蕊是她见过最乐观、最努力,也最向往未来的人。她们曾经无数次地聊过,等毕业后找到工作,她就从家里搬出来。她们可以一起租房子,一起吃东西,一起研究化妆与发型,开展全新的人生。她再也不必为自己是个女孩而愧疚,不用因为家人的忽视而自责。
“为什么?”黄青青听到自己喃喃地说着,听声音居然还挺冷静。可她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然被泪水濡湿。
祝弃却在同时问:“是什么时候?”
“几天之前。”何雪自言自语地问,“几天来着?那时我们还在城里,山涧路那一带。”
黄青青发出一声响亮的啜泣,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街上与汤蕊相遇的时候,正是拯救朋友的最后机会。
“为什么……”黄青青呢喃着同样的话,可这次质问的对象却变成了自己。她头一次如此深切地恨一个人,而对象正是她自己。
“别忘了我说的话。”祝弃冷冷地开口,声音如一桶凉水浇到了黄青青头上,“如果你当时就去救她——”
“她就不会死。”黄青青绝望地说。
而祝弃却说:“现在死的就是你们两个了。”看到黄青青茫然又错愕的表情,他放软了声音:“你的朋友一定不会这样希望的。”
黄青青低着头。
她还从未面对过亲近之人的离去,祝弃清楚,这很难接受。但他更清楚,所有人都必将面对,然后接受。
希望黄青青恢复的速度能快一点。
祝弃有些烦躁,他舔了舔嘴唇,问何雪:“你刚才说,你们家门前有条河,对吧?方便告诉我怎么走吗?”
祝弃从何雪那里得到了详细的路线,他站起身,悄然离开了房间。
小心喝水。
这句“鬼”的提醒,现在想来多半是弄错了。仔细回想,“鬼”说的更可能是“小心河水”。
而这里正巧有一条河。
祝弃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伍哥的车,值班室有备用钥匙。祝弃会开车,不过没有驾照,所以他从不在交警出没的时候开车。此时深更半夜,又在偏僻的城郊,无论时间地点都非常适合无证驾驶。
祝弃花了点时间给汪队打了通电话,然后从抽屉里翻出车钥匙,打开电动大门。等他将车开到门口时,意外发现黄青青居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可没预料到黄青青居然恢复得这么快。然而摇下车窗,他才发现,黄青青依然在哭,同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车窗。
“你、嗝,你去做什么?”她哭得太厉害,中间打了一个嗝,“你要去救他们,对吗?你刚才说‘他要灭口’,所以,你现在要去救那些……那些害死了汤蕊的混蛋!如果不是他们,汤蕊就不会死!让他们去死!!!”
女孩凄厉的声音刺破夜空,包含着无尽愤懑、遗憾与哀痛。
祝弃态度坚定:“我必须去看看。”
“你觉得他们……不该死?”黄青青的声音在颤抖,她的身体也颤了颤,愤怒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理智重新恢复了上风。
“对,你是对的。”黄青青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被仇恨蒙蔽,只是我——我做不到,现在的我做不到。”
“其实他们死不死,我真的不在乎,真的。”祝弃表情特别诚恳,语气特别沉重,“但现在死不行。我干了两天,日薪刚刚提到五百块,还没结工资呢!要是老板嗝屁了,就全泡汤啦!”
第41章 纸鹤之形
夜深人静,祝弃一个人开着车,在河边道路前行。这里的道路异常曲折,七扭八绕,祝弃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可看了看手机导航,却始终在原地打转。
奇怪,难道遇到鬼打墙了?
祝弃睁大眼睛,周围的景色却一直变化着,他确实在走,只不过是在兜圈子。
何雪给的路线有问题?他心下狐疑,正踌躇间,忽然远远瞧见前方有几束灯光。
这里地处偏僻,并没有人家。道路一侧是河流,另一侧则是茂密的树林。祝弃熄了火,将车停在路边,自己潜入树林,在夜色掩映下悄然向前,躲在一株粗壮的槐树后面,偷偷摸摸地探出了脑袋。
河边有一大块空地,不少人影晃动。祝弃辨认出詹江正站在河边,聚精会神地望着湍急的河流。
伍哥手下的兄弟们也在,他们从保温箱里取出一个个真空包裹的肉团,丢进湍急的河水中。
“几个了?”有人大声问。
“还有十九个!”另外的人大声回答。
祝弃冒险将身子多探出一点,终于看到了伍哥。
伍哥站在空地正当中,地上有一堆一堆的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燃尽留下的。
河边风很大,而且越来愈大,扬起的细沙迷了祝弃的眼睛。他揉揉眼,看到地上的灰烬纹丝不动。
风越来越大,呼呼的风声愈发凄厉,温度下降得很快,人们的呼吸变成了白气。祝弃不敢冒头,他心跳得很快,好像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正在发生。
风把那些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祝弃听到詹江说:“可以了。”
然后,他向河中投了一样东西。
霎时,河水仿佛炸开了锅,丝丝缕缕的黑气蒸腾而上,在河水上空投出一个淡淡的虚影。说来十分奇怪,这团影子在夜空中竟分外鲜明,不详的黑色如有实质,源源不断地向周围散发着寒意。
不对,更准确地说,它在吸收热量。
祝弃打了个寒颤。
“怎么突然这么冷了?”有个人说。他明明面对着那团怪异的影子,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对身旁的人说。其余人纷纷附和。
他们看不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祝弃只觉得自己更冷了。
伍哥的手下们一个个冻得够呛,瑟瑟发抖。而与萎靡不振的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团影子却愈发壮大起来,随着河流涌动的韵律而不断伸缩,仿佛某种生物的心脏。当它渐渐凝固成型,祝弃愕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个胎儿。
终于,祝弃想明白了被投入河中的是什么。
——那是被挑选剩下的“商品”,被流掉的胎儿。
百子阵。
祝弃咀嚼着这个名字,只觉嗓子眼一阵阵发苦。
此时的景象不容他多想。那团影子愈发向婴儿转化,身体愈发凝实,十指长出尖锐的利爪。如果世上真有厉鬼,八成就是这个模样。
“哇——”
它发出第一声嚎哭,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河边许多人捂住耳朵,惊疑不定地四处打量。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他们纷纷问着。
“哇——”
“婴儿”鬼又笑了起来。笑声同样刺耳,像两张砂纸在互相摩擦。
它哭了一声,笑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对漆黑的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仁,只在眼睛的正中间有两个白点。
从这个距离,祝弃不该看清。可不知为何,婴鬼的一双眼睛,却仿佛跨越距离,深深刻在他的眼底。
它在看我!
这个念头令祝弃悚然一惊,他触电般缩了回去,在树后蜷成一团。
紧接着,婴鬼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整个树林所有的树木都在狂风中摇晃,树叶沙沙作响,暗影攒动,仿佛有无数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祝弃伸手抓住脖子上的平安扣,将它握在手心。
元岳,元岳……
他下意识地在心中呼唤着这个名字,随即一怔。
自己从什么时候,竟然开始依赖别人了?
吃了那么多亏,才养成了凡事依靠自己的好习惯,只是被元岳帮了几次,居然就轻易忘记了。
祝弃在心里苦笑。他当然不是天真的人,也不会奢求元岳突然天神下凡来救他。
他只是有点后悔。
今天恐怕凶多吉少。祝弃想。我还没告诉他,我没生他的气呢。那个呆瓜傻乎乎的,说不定会一直等下去。
这样想着,祝弃重新汲取出一丝力量,轻轻地俯**体,想观察一下形势,寻找有没有逃脱的时机。
于是,他正对上一只刚刚飞来的、委屈巴巴的纸鹤。
呃……
纸鹤扑了扑翅膀。
祝弃大喜过往,急忙抓住纸鹤。然后干脆趴在地上,用手捂着手机,借助指缝里露出的一点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这次的信件简短异常——
祝弃:
你不想理我了吗?还在生我的气?我等了好久,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回复。
我原本想去问师兄,但是我想了想,他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又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的主人公生气了,她的朋友就用了一种方法,让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不想让你生气,你是我最特别的朋友。所以我学习了这种方法,练习了很多次,希望能让你开心。
如果你不生我的气了,就在下面回复……
看到这里,祝弃没来得及再看下去。此时也顾不上没有笔了,他干脆咬破手指,在信纸的空白处写了一个“救”——“命”没有来得及写,手指的伤口已经凝固。祝弃觉得已经充分传达出了自己的意图与情况的紧急,就迅速将纸鹤恢复,注视着它翩然离开自己的掌心。
呼,接下来,就是坚持到元岳来了!
祝弃心下定了定。他偷偷往那边瞅了瞅,发现那个婴鬼正在挣扎,却好似被无形的锁链桎梏,詹江站在河边念念有词,手臂摆来摆去,跟在跳广场舞似的。
见自己这边暂时安全。祝弃想了想,便决定先行撤退。
大晚上的在河边搞这种事虽然恐怖异常,但祝弃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算违法犯罪,况且他也没有信心用手机录下他人看不到的婴鬼黑影。更重要的是,目前的形势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正常来说,撤退不会比潜入更难。只要不被发现,不用一分钟,祝弃就能离开小树林,回到车上。
可刚刚走出一步,他耳朵动了动,听到身后传来与那些哭喊哀嚎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声音。
对了,刚才的纸鹤上,元岳好像说,他刚刚学会一种让人开心的方法来着。
这个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方法”,不会是……
与此同时,詹江动作一顿,遥遥看向祝弃藏身的方向。祝弃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很确定,詹江此时的脸上,一定是震惊恐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