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徐濯拱手一礼,“怎敢惊扰主君休息。”
“怎能说是惊扰。”崔颂回以一礼,“霁明救我于绝境,又为我劳心劳力,让君长伺寒风,如何使得?”
“护卫主君乃职责所在,且濯今晚大意,险叫主君身陷囹圄,”徐濯长叹一声,“若再擅行闯入,冒犯主君,濯有何脸面立于此?”
崔颂:……不是很懂你们古代人。我都同意了,你还顾忌什么?
徐濯的坚定反叫崔颂开始怀疑自己让对方进来的想法有没有问题。
可是这个时代关系好的同性都能同塌而眠,和自己的护卫共处一室应该没毛病?崔琰那边不也这样吗?
再说徐濯是食客又不是家奴,更谈不上忌讳。
“先生多虑。”崔颂重新换上敬称,以示郑重,“于颂而言,先生是僚客,亦是友人。若为了虚礼慢待先生,颂于心何安?”
徐濯抬眸看了他一眼,客套刻板的面庞略微动容。
“如此,濯便打扰了。”
“先生请。”
徐濯进了屋,却怎么也不肯进最里间,连副间的塌也不肯躺,执意留在外屋。
崔颂知他行事谨慎,不肯逾越,为人又固执少言,遂不再勉强。好歹人进来了,无需吹外面的冷风,他也不用过意不去。
崔颂进入里室,将长剑解下搁在床边,脑袋一碰上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得知前晚有刺客侵入的崔琰,再次被激发教导处主任之魂,在他的耳边念了一个时辰的“安全教育”。
崔颂听得头大,偏偏崔琰虽是比自己辈分低,年纪却足足大了一圈,且他说的都是关怀之语,有理有据,实在拒绝不得。
当仆从汇报“左辅都尉登门”的时候,崔颂的灵魂已经从口里飘出去了一半。
听到请示,他连忙叫门房把人请进来。
左辅都尉是京官,三辅都尉之一,隶属执金吾——也就是京畿的治安官。
还是抓盗贼的那种。
……
洛阳毕竟是都城,在治安方面比地县级要规范,重视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家仆刚在京畿府报备不久,左辅都尉就登门了。
自黄巾之乱伊始,京畿地区便已严格加强内城的管理,不仅严格把控王城的流动人口,城内住民也梳洗过一次。
可以说,类似身份信息不全、信用值不足够(有犯罪风险)的平民都被迁到外城,一到夜晚,城门垂下,禁止人员流通,内城竟被圈出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
官宦、世家、富绅。环绕王城的内城仅仅住着这三类人,在被治安军保卫的同时,亦拱卫着皇城。
因而,洛阳内城的夜晚是十分安全的。在洛阳城内出现亡命之徒,对三辅都尉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事。
“足下可有看清刺客的面貌?”
“天色太暗,且对方有意遮饰,故不曾看清。”
三辅都尉又问了几个问题,再看崔颂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未曾惊扰他人,诸舍一切正常,无失盗之物?”
“贵宅门房亦无发现可疑的行迹吗?”
这是怀疑门房私通外贼,故意把刺客放进来了。
崔颂虽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主观地“有罪推断”。高门大院虽然难爬,翻墙而入也是有可能的。再者门房所在素来由两人巡守。两名门房同时叛变的可能性不大吧?
崔颂实事求是、十分配合地与左辅都尉交代细节,徐濯在旁补充,可他也只是看到刺客的一个侧影而已。由于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对刺客的描述仅是崔颂的一面之词,原本对这件事十分重视的左辅都尉态度开始变得敷衍起来。
“君昨日乍逢变故,或对此事耿耿于心,实则贼人潜入贵府,只为谋财也未定?许是不能得手,便心生怯意,假意要伤小郎性命,实则声东击西,方便自己逃走罢了。”
听左辅都尉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夺命杀手一辞仅是他的片面之言,现在既没伤到人又没有造成损失,世家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夸大其辞也是有可能的。
崔颂还未听出其中的弦音,崔琰就已被对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惹怒了。
“依君所言,只要无甚恶果,这阿法乱纪之事便可不追究了?”
“下官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觉本案未必有足下说得这般眼中。崔仕子何故断章取义,将某的推言曲解至此?”
被崔琰直面一顶,左辅都尉也没了好脸色,冷笑一声,言中带针地刺了回来。
崔琰忿然斥道:“便是谋财,其后也动了害人之心!大人意图淡化其罪,将此案定性为‘偷盗未遂’,莫不是听了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害怕上头怪罪?”
“大胆。”左辅都尉重重甩袖,被长袖罩着的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又被君子之仪生生止住,“一介白身,安敢诽议朝廷命官?”
崔颂直起身,朝左辅都尉的方向行了一礼:“舍侄刚直鲁钝,快言快语,绝非对大人有不敬之意,还望大人海涵。”
左辅都尉的脸色好看了些。他虽不太想插手这件事,但崔家是清河数一数二的望族,到底不想将人得罪狠了。
他便接下了这个台阶:“郎君客气,奕亦有不周到之处,多有得罪。”
最后这个案件被定位盗贼入室,损失财物是一把琴,在南部尉府做了登记。
崔琰痛心疾首:“百年桐木琴心折,铸琴大师业已仙去,此间再无琼音也。”
崔琰在为那把折断的瑶琴痛惜、惋惜、憾惜,身为罪魁祸首的崔颂看起来比崔琰还要伤感,可他实际上暗暗松了口气。
亏得昨晚灵光一现,他在回房的时候想起这危险的琴,一剑把琴劈了,借机把锅甩到刺客身上。
虽然有点对不住原主……至少短时间内是不用再担心被逼着弹琴,从而被人发现不是原装甚至当成妖怪架起来烧。毕竟文人雅士都有些左性,昔年伯牙因知音身故而绝弦,今时大概有一个姓崔名颂,据说很擅长弹琴的名士要开始戒琴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这个“一流的琴客(伪)”表示:自己就认准了这把,弹其他的琴?没可能的。
他把断琴的琴匣束之高阁,名为怀念,实为解脱。
崔颂就这样维持着“低落”的心情,每天在房里看书,直到三天后。
在太学院举办的洛阳文会,聚集太学学子、名士,以君子六艺,辨经论经为主,不分经派,不拘阅识,广延群生。
苏东坡曾大赞东汉学风:“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足见此时学风之胜。
事实上崔琰一点也不想参加这所谓的洛阳文会。他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不说那君子六艺,光“辨经”就够他头大如斗的。至于作诗作赋……嗯,他觉得还是“一星期内练成神射手”更现实些。
然而想归想,这场文会他还是得参加。
第9章 洛阳文会[一]
其实早在被刺杀的当晚,崔颂就动过跑路的念头。
无关勇怯,只因逃跑是人类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不受理智支配的一种冲动。
等冲动冷却,崔颂就明白过来,跑路的方案完全行不通。
在治安最好的京城,尚且有刺客胆敢入府行刺,要换做别的地方,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若背后主谋真想置他于死地,他就算顺利逃出洛阳,也会在半道上被人截杀。
到时一句“山中多贼寇,死于山贼之手”,算是枉死了。
退一步讲,就算他运气爆棚,或者背后主谋改变主意,不想要他命了,他也不一定能平安回乡。
早在黄巾之乱伊始,天下就已呈乱象。
民生凋敝,苦不堪言,连饭都吃不饱,这才揭竿子造反。
不敢造反的,就落草为寇,抱团抢劫杀人,砍起富户那是毫不手软。
至于贼寇有多少?看看黄巾军的规模就知道了,其密集程度,堪称植物大战僵尸,最高级的扫雷游戏,一踩一个准。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带上一群护卫也不一定安全。何况外贼难挡,内贼更是难防。财帛动人心,君不见史书中有多少名将被手下士兵谋财害命,董卓的女婿牛辅就是因为钱财太多而被自己的属下联手杀害。
山高路远,出远门实不是一个好选择。
相比之下,留在京城反而是最安全的——如果董卓不入京的话。
所以崔颂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先留在洛阳。
算起来,也该到汉灵帝驾崩的时候了。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汉灵帝死完蹇硕死,蹇硕死完何进死……等袁绍诸人屠完宦官,这才轮到董卓进京。
他要想离开洛阳,至少要等到董卓入京的时候。
介时兵荒马乱、朝局动荡,人人自危,幕后黑手必定无暇顾及于他。
假若幕后黑手是蹇硕,则更不必担心——人都死了,还能从地府里派人来勾他魂吗?
当然,就主观上而言,自从昨日绕府调查一圈后,崔颂就对“凶手是蹇硕”这个想法划了个小小的叉。
倒也没有具体的证据与精准的推断,崔颂只是有这么一种直觉。如果刺客真是蹇硕派来的,杀人动机是因为白天的事……那么以这小心眼的程度,在刺杀未遂的情况下,不报复府里的其他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若真对他心存恶意,怎么也得杀几个家仆以恐吓他。
然而没有。
一击不中即退。没有死脑筋地死磕,也未迁怒于其他人。
这“冤有头有债有主”的风格,有序犯罪的作风,实不像是为了点口头之争就来杀人的。未免自相矛盾。
可,若是幕后之人不是蹇硕,那又会是谁呢?
他一个未成年未当官,闲赋在家的读书人,谁会想要他的性命?
问题又绕到了原点。
原主招惹的仇人也好,便宜爹以前的政敌也罢,没有依据,猜了也是白猜,崔颂索性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专心去想文会的事。
这让无数学子向往,许多读书人挤破头想要参加文会,崔颂唯有两个字:狗带。
对古代士人而言是天堂仙府的地方,于他而言不啻洪水猛兽。
若要做个生动的比喻,那就是:平时常考10分的学渣被拉去参加全国奥数比赛,还是现场竞赛抢答版,被摄像机拍着全国直播,你说慌是不慌?
崔颂苦思了整整一个晚上。以他的头脑,在仓促的时间里只想到了两个办法。
一是装病。此乃下下策,实在没办法的办法。且不说这病没那么好装,昨天还壮如牛吃了三碗饭的人只隔一宿就病得下不了床的几率有多大,生病可是要看医生的啊,一把脉不就露馅?至于找个医生串通什么……不好意思,这个时代的医生大部分都很有职业道德,兼之时间紧凑,要找个道德败坏的医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退一步说,就是真给他找到了,串通成功了,有个装病的把柄落在医德败坏的人的手上,不亚于一颗定时炸弹。哪天被告发了,他也就可以原地爆炸了。
至于腋下夹东西,肩上绑绳子什么的……血脉不通和虚弱脉象之间的区别,真当医师看不出来啊?
如此看来似乎只有假戏真做……可是苦肉计也不是这么好用的,一来他没有自虐的倾向,二来古代医疗手段匮乏,随便一场大病就能让人立地升天,他可不想作死然后真把自己给弄死了。
抛去以上几点不讲,装病本身也是可一而不可再。不可能每次碰到类似的事就装病,这样瞎子都能看出问题。这次躲过了,下次该怎么办?逃避终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这是下下策,能不用则不用。
第二个办法是以攻代守,大大方方地去参加文会……然后借机离席。
或者做个锯嘴葫芦,全程保持迷之微笑,最差也就是得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评价,怎么都比装病露馅要好。
而且他还可以借机感受一下真正的名士风度与时下风气……这对他融入这个时代、拓展眼界是很有帮助的。
于是,三天后,崔颂抱着“就这样吧还能怎么着”的心态,吃饱喝足,无所畏惧地去参加文会了。
缇衣屐缕,金带玉佩,崔颂迈着公府步,在引者的引路下从容入场。
不得不说崔家的基因甚是良好,无论是崔颂还是崔琰,颜值都堪称是全场巅峰,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像是两团发光体,走到哪亮到哪,令人忽略不能。
正史上记载,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民间轶事说他因为长得太帅而被曹操拉去捉刀,代替曹操去接见使者。使者拍马屁说:这魏王(崔琰)真TM帅,但旁边那个侍卫(曹操)更有气度,一定是英雄啊!
虽是笑谈,足见崔琰仪容之美。
由此及彼,崔颂的外表条件亦是十分优异。所以他在通过水盆见到自己样貌的时候,才会生出“还好在现代的时候不是长着这么一张脸不然都没办法出门”的想法。
会场摆在太学内的一处空地上,蓁蓁草圃铺满各式席子,文士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坐,或友好交谈,或探讨文章,文会还未开始,就已呈现一派蔚然学风。
崔颂本该是和侄子坐一起的,但他心里藏着不外道的想法,自然想离崔琰越远越好,遂找了个借口,单独进太学院的茅厕一游,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孤家寡人。
毕竟花园这么大,来与会的学子又这么多,添上太学学子足有千人,找不到侄子的身影也是正·常的。
崔颂这么想着,假装没看到东边伫足远望的崔琰,调转脚步,往西边的方向走去。
行至半途,崔颂注意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不及细想,他状若不经意地绕到正面,看向那人。
缁衣玉冠,面若朗月,跽坐于一方席间,廉隅端方。
走近些许,竟是嗅到一阵温然清香。
此人正是狩猎那天,策马与他擦肩而过,浑身香气比现代任何一款香水都要自然好闻的男子。
彼时未曾看清此人的面容,此时一见,当真不负这无双的暗香。
如琢如磨,冰壶秋月。
无论是颜值还是气质,在这会上都找不到第二人,丝毫不逊崔家叔侄。
崔颂从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一个既能养眼又能净化空气的雅士,不和他拼桌和谁拼?
于是他冉冉地上前。
“在下清河崔颂,敢问兄台大名?”
男子起身一揖,浅色唇梢缀着一抹温善怡人的弧度。
“颍川荀彧,适晤幸会。”
崔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