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崔颂这等声名赫赫的才士,不可能不表朝廷,单独纳入自己的小班底。
而如郭嘉荀彧这般,毫不在意品级,心质纯粹的谋臣,更是少之又少。
想到这,曹操叹了口气,抛开繁杂的心绪,认真查看崔颂所写的具体内容。
这一看,竟比崔颂出色的字体更让他惊讶。
他已见识了来自荀彧等人的“军略版作业”、“内政版作业”、“兵法版作业”、“奇策版作业”,却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墨家版作业”。
曹操已摒气许久,缓缓地吸入一口凉气。
单用“墨家”来形容崔颂的言策,似乎有些不妥。但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称呼。
众所周知,墨家善数善工,攻城之机变闻名青史。
云梯、连弩车、悬门……术之工巧,引人咋舌。
崔颂的言策,虽非墨家之物,却与墨家之机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待曹操看完专门为攻占徐州各城设计的前篇,仔细有关策谋的后篇时,他忘了更深露重,时近午夜。侍者几次提醒,都被他挥手制止,予以摒退。
等到曹操看完竹简,在心中数次推演,禁不住出声赞叹:
“子琮带予孤的惊喜,如林地之泉,源源不竭。”
再想到荀彧、荀攸、程昱、郭嘉、戏焕等人各有千秋,精妙绝伦的策言,曹操心潮澎湃,激情昂扬,久久不能平息。
本就因为看策言,近四更才躺床上休息;又因心绪激荡,满脑精言奥义,司空曹操……成功失眠了。
第二日上朝,曹操眼圈青黑,引来皇帝刘协与朝中群臣的集体瞩目。
曹操面不改色,对这些意味纷杂的目光视若不见。
早朝过后,皇帝挥退众人,只留下曹操一人。
“朕瞧见司空今日脸色不大好,已让宦侍去取宫中滋补的药材,等会儿给司空带回去。”
“陛下恩厚,臣不胜感激。”
帝刘协年纪轻轻,却甚为聪慧。
他走下高座,接过宦侍奉上的宝剑——那是曹操因上朝而摘下的佩剑——亲自给曹操系在腰间。
“旦望司空保重身体,朕离不得司空,朝廷亦仰仗司空的匡佐。”
曹操低头谢恩。
随后顶着熊猫眼出殿,便瞧见卫将军董承站在石阶上,垂袖等候。
曹操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董承约五步的地方停下:“董侯。”
董承行了一礼:“司空常安。”
“董侯在此,可是在等候什么人?”
“乃为司空而来。”
曹操故作惊讶:“怎可让董侯在此久侯。董侯若有托嘱,尽请直言……此处不便说话,不如我们寻一处僻静之地,一边酌饮,一边叙谈?”
“不敢耽搁司空的时间。”董承说得客气,可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谦和之意,“承在此与司空明言便是。”
“董侯且讲。”
“司空今日在朝所言,承觉得不妥。”
曹操语气如常,神情间不见任何波动,明知故问道:“哪句不妥?”
董承直起身,眼目肃穆:“司空欲出兵攻打吕布,我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
“处处不妥。”
董承此话刚落,见曹操不再多言,欲甩袖离开,连忙接道,“吕布数次救圣上于水火之间,司空此举,岂非……置圣上于不义?”
“董侯此言,实叫人难以顺服,”曹操皮笑而肉不笑,“吕布但凡有些许忠心,就不会与那僭越称帝的袁术同流合污。董侯拿圣上的仁义作大旗,未免不知所谓。”
把董承挤兑得满脸充红,曹操不屑一嗤,“想当年,董卓于圣上亦有扶立之功。按董侯之意,莫非也要计较着这所谓的功劳,而对他的谋逆悖乱视若无睹,任其恣意妄为,殆害百姓?”
董承臊红了脸,强声辩解:“这如何能相同!”
“如何不同!”曹操冷声喝道,“我看董侯你是糊涂了。莫非,是当初与吕布共侍,养出了深情厚谊,这才一味相护,连是非曲直都不愿分了?”
此言毫不客气地指出董承的过去:他是西凉军出身,曾经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若非后来兵变,李傕郭汜等将鹬蚌相争、自取灭亡,而他护卫皇帝有功,他根本坐不上卫将军这个位子,还是那个需要讨好吕布等人的一名小将。
这让董承感到羞辱万分。
“请君做好分内之事,勿言其他。”
曹操甩袖而走,留下董承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渐狠。
许久,他走向小黄门:
“我欲拜见陛下。”
小黄门进去禀报。片刻,得到通传。
董承进殿,皇帝刘协正捏着一只扦子,拨弄香炉里的沉灰。
董承跪行向前,泣泪道:
“臣无能,当初就不该召曹操勤王,以至如今这番局面。”
说罢,嚎啕大哭。
皇帝刘协的脸上分不出喜怒之意,只唇角虚浮地勾着,好似带着笑。
他时年十八,身姿高颀,仪容甚美,此时站在宫阙中,龙衮加身,更显气度非凡。
刘协冷眼旁观董承的表演,虚浮的笑意未减,心中却升起了少许厌烦。
“爱卿可是为了吕奉先(吕布)一事,而与司空闹不愉快了?”
“吕将军早年已向陛下尽忠,归顺朝廷。那曹操不知道哪听来的风声,打的哪门子的主意,一口咬定吕将军归而复反,与袁术勾结……连去信询问都不曾,执意攻打徐州。他此举,莫非是为了排除异己,不让吕将军与陛下同心乎?臣恨啊,臣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看走眼,引狼入室,竟将陛下送进曹操这坛子虎穴……”
说罢,捶胸擂膝,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刘协放下扦子,缓缓步下台阶,走到董承跟前。
他弯下腰,盯着董承涕泗横流的脸,轻声道:
“董卿,你号丧呢?”
董承的哭号,猛地卡在喉咙口。
半晌,他收了声,惊疑不定地抬头:
“陛下……”
“征讨吕布,乃诛逆之举,何错之有?”
“可是——”
“董卿。”刘协的眸光骤然加深,含着警告,“莫要忘了,我为何封你为侯。”
董承打了个哆嗦,伏身下拜:
“臣为陛下鸣不平尔。”
作者有话要说:[1]8字为历史上曹操对荀彧的评价。
第132章 刘协
刘协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他直起脊背, 居高临下地睨着董承, 挑唇不语。
董承不敢直视圣颜, 静默伏地, 只一会儿, 冷汗便爬满了额头,一粒粒滴落在平滑的木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 刘协的声音才从顶上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屋宇,模糊而飘渺。
“我欲授卿‘车骑将军’之位。再往上, 骠骑将军、大将军也不是不可。但卿今日的所作所为, 着实令朕失望。”
董承不敢吱应, 心潮起起落落, 不断反思今日的这一出到底哪里不对。
“曹司空忠心为国。今日这事, 不可再提, 你可明白?”
董承反复琢磨皇帝的这句话, 左思右想,每个字细细掰开了读, 迟钝的脑瓜子总算捉住了一缕灵光。他再结合皇帝说的前一句,觉得自己确实揣摩到了帝心。
“是承莽撞,明日便去与曹司空赔罪。”
刘协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爱卿退下吧。爱卿护送朕东迁的情谊, 朕一直铭记于心。”
董承这才舒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倒脚退出宫殿。
刘协收了笑,径直去了皇后的寝宫。
入殿, 瞧见伏皇后正在机杼。
刘协随意找了处茵席坐下:
“皇后来陪朕歇一歇。”
伏皇后放下织梭,起身行礼,柔顺地坐在刘协身侧。
“何人又惹圣上着恼?”
刘协气道:“董承那头莽夫,如此蠢笨,若非朕身边无可用之人,真想送他告老还乡,去城外犁田。”
提到董承,伏皇后红唇轻抿,显出几分怏怏不乐的模样。
刘协猛地忆起东迁时,董承曾派人在皇后面前放肆,竟当着皇后的面,杀死侍从,抢夺皇后的珍贵缣帛,对董承的嫌恶又增了几分。
他拉过皇后的手,安抚地拍了两拍:“跟着朕……让你受委屈了。”
皇后伏寿,是侍中伏完与长公主安阳之女。若非选入掖庭,成为皇后,她定能寻一高门而嫁,而不是与他一同历经颠沛,日夜提心吊胆地受胁迫之苦。
伏皇后眼眶微红:“陛下,你我之间,本不该说这些。妾并无委屈,只恨自己无法予以陛下任何帮助,心中愧甚。”
伏皇后的父亲既是重官,又是外戚,本来应该是皇帝刘协的最大屏障。
哪知曹操奉天子后,伏完立刻以避嫌之名,献印辞官,领了个闲职,退到后头去了。
刘协别无他法,只好封董承为侯,以做自己手上的刀。
原想着刀就算不称手,好歹能将就着用……却不料这刀主意正得很,竟丝毫不听主人的话。
“你父亲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你我。”刘协宽慰自己的皇后,不想她再陷入无谓地自责,“曹操在许都经营已久,左右皆为他的亲信。哪怕伏卿有心迎难而上,也会被曹操忌惮,左支右绌。”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陛下乃天授之子,为何要……举步维艰?”
面对伏皇后的仓惶。刘协却没有办法再继续安慰她了。
他伸过手,捧起伏皇后的脸,语气温柔而嘲弄:“朕算哪门子的‘天授之子’?朕充其量,不过是‘卓授之子’罢了。”
伏皇后惊惧道:“陛下!”
刘协平静一笑:“皇后何必惊慌?朕说的,莫非不是事实?”
他这皇位,本来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若非董卓为了更高地掌控傀儡,废皇兄而立他为帝,他如何能称帝?
而自古,名不正言不顺者,都需以绝对的武力与雷厉风行的手段坐稳皇位。
说他是皇帝,不如说他是一个叫做“皇帝”的玩偶,被别有用心的野心者来回争抢,尝遍风雨飘摇。
“皇后与朕一路走来,对朕当今的处境应该再清楚不过——
“无论去往何处,长安也好,洛阳也好,许都也好……亦或是别的地方;
“无论名义上是谁侍奉天子,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罢……亦或是袁绍、刘表乃至其他人;
“朕都只是一个徒有虚名、可供利用的傀儡。
“无人会在意朕的想法,无人会顾忌朕的喜怒。”
年轻的帝王尚未及加冠之年,眼中却沉淀着举世的沉邃与凝重。
他以九岁稚龄登位,经半生颠簸,每日与鲜血、死亡为伴;而今虚年十八,却已见惯人情冷暖,历尽战乱烟火。
董卓夺权,民不聊生,他眼睁睁地看着洛阳城池毁于一旦,数万平民在烈火中活活烧死;
李傕郭汜变政,战火连绵,他亲眼目睹百官、黎民死于战乱,死于饥饿,骇然地明白:史书上所写的“血流成河”、“易子而食”真的存在于世。
他惶然、愤怒、痛心而痛恨,恨不得提起佩剑,斩下乱国者的头颅。
可他年幼无能,只能一忍再忍。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旱之年下令开仓赈灾,救济城中的灾民,亲自监督诸事,处置中饱私囊的官员。
“曹操治郡有道,深知民间疾苦,并非李傕郭汜之流。他是朕最好的选择。”
既然都是当傀儡,为何不选利国利民者,替他做大旗,做他的利剑?
“何况曹操,至少给予了朕明面上的尊重。”
昔日东迁时,李傕自己享用金玉之食,却让刘协与百官吃糠饮露。刘协为百官与诸侍向李傕求取五斛米与牛骨作赏赐。可李傕只奚落嘲讽了一番,丢下了一些发臭、不能吃的碎骨头。
相比之下,将珍馐宝物优先供奉于他,甚至让出宅邸的曹操,至少给足了“奉天子”的诚意。
伏皇后泣不成声,额贴手背,躬身稽首:
“陛下……”
刘协缓缓阖上眼:“可……朕亦不是圣人。”
平静的话音中,竟多了一分哽咽,
“朕可以为民之计,当一把利剑,当一个傀儡……可朕的子孙,又当如何?与朕一样——成为一个皇位上的笑柄,瞧着人的眼色过日子吗?
“朕又如何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活在他人的阴影下。若朕断送了大汉江山,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伏皇后膝行向前,食指轻按在刘协冰冷的唇瓣上:
“陛下,莫要再说了……”
刘协抓下伏皇后的手,目光炯炯:
“皇后,你可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坐着车辇的曹操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被强行拉上与他同车的刘备忍住别开头的冲动:“……司空可是身体不适?”
曹操打完一个喷嚏,仍觉得鼻子发痒:“许是昨夜睡得迟了。”
刘备直视曹操的眼,谆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司空,公务繁忙,亦要注意身体……”
朴实而恳切的关心话听起来情真意切,若非曹操冷静自持,差点被这番推心置腹的关怀迷了眼,以为刘备真的什么热心肠的老好人。
又听了两耳关切的话,曹操怕自己真的被洗了脑,连忙开口,道出自己拉刘备同车的目的:
“我欲予君粮草,令使君前去沛城收集旧部。”
正说着贴心话的刘备,冷不防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
他第一反应是曹操终于忍耐不住,决定挖陷阱坑死他了。可思维飞快地运转后,他发现……不管曹操此次丢出的是不是陷阱,他都无从选择。
一则他如今依附曹操,不可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只根据心中的怀疑就拒绝曹操给的差事;二则曹操提出的这个要求,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日夜念着的。哪怕此行暗藏冷箭与荆棘,他也得佯装不知,闭着眼睛往前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