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车,司机叫醒睁着眼发呆的我,他说小伙子,赶紧回家缓一缓,我看着你太累了。
我谢过他,关车门的时候很轻,黑色的尾气炸过空气,那我就口头祝他一路平安吧。
我踏在陌生的小路上,小时候有谁家里做白事了,主人家里会当日在院中搭起帐,将尸首和棺材都停放在帐里,供第一波直系亲属哭丧。
哭丧完后村里人会拿着几块肥皂或者白毛巾去人家里祭祀,主人家做了所谓的“三大片”,就是萝卜、肥肉、粉条的大杂烩来招待。
等过所有亲朋好友哀悼,又请来喇嘛念经超度,装棺入殓,吃过三大片的人该出力送棺入土了,棺材落在高高山坡上的大坑里,这场白事结束了,这个人也就彻底活完了,从今以后,孤魂野鬼相聚作伴。
那时候村子小,谁家有事大家都来帮忙,拿什么不计较,做个人情,好等到自己家有事的时候能轻松些,我们家特殊,全靠老太太给人家当丧事后厨卖个好,也不知道她死后送出去那些拿回来没。
我凭石墩子认门,它很老了,已经掉了边角,原来被风雨磨光滑的四周又因为碎渣的脱落变得锋利,我把书包背在胸前,蹲在上面看远方,视线高了很多,远方却没什么好看的。
我从石墩子上掉下来,进了我家那早该成为危房却因为使用很少而依旧坚挺的院子,院里没有扎帐篷,只有一只黑木棺材停在茂盛的梨树下。
天气热,她老人家又死的不好看,大概已经入棺了。
两个男人坐着马扎在太阳下吃着饱满多汁的早酥梨,谈论着庄稼地里的事情,小花园早已变成小菜地,除了这一棵梨树,里面全是沙葱和生菜,还有几株西红柿。
男人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很久才认出我。
“呦,我们小娃娃回来了,长大了啊,叔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村上的会计,就是经常“社区送温暖”那位,另一位,则是跟我通过话的村主任,原来的在我大一那年就退休了,这是后边上来的,长得没以前那个精神。
他把吃过的果核往菜园子里一甩,拍拍沾湿的手,“你今晚给你奶奶守灵,明天乡亲们过来直接帮你把老人家抬了,你一个人,礼就不走了。”
我点点头,主任已经绕过我出门去了,会计跟着,走前拍拍我的肩,低语一声。
我在寂静的院子里看着那只棺材,这是她从我生下来就做的,说指望不了后人给她做,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替自己提前烧点纸钱,我没有过清明的习惯。
树上落着一只鸟,梨甜多虫,它在守株待兔。
“小娃娃,节哀顺变。”
李叔说。
我从脚底捡起一块泥,砸到树上惊飞了鸟,几只摇摇欲坠的梨子掉下去,砸烂了熟透的西红柿。
我笑着,我哪里来的哀可以节,我高兴还来不及哪。
第17章 棺材
我本以为会陪着自己的老太太安安静静睡最后一觉,算给她送终,结果神经病村民听说我的到来,纷纷过来加试已经准备好省略的步骤。
李叔叔跟我悄悄话,说尸体放不住了,大家现在又忙,超度是得做的,毕竟老人家属于非正常死亡,村子里还是讲究的,正好四社里也有一位办丧事,喇嘛没走,请过来一趟办好了。
我像个被吓到的孩子,双眼呆滞地点头,李叔不忍地拍拍我的肩,一直喊着可怜的孩子,其实我只是瞌睡了而已,但我忍住没打呵欠,因为我怕不慎流出点眼泪。
我被李叔披上了麻衣,戴上孝帽,大小不合适,老掉,就不该是我穿的,我想穿都不行。
我在闷热的晚上听着前边唢呐滴滴答答吹响,拉起掉落的衣裳,像在城边刚刚迎娶的年轻姑娘。
身后吵吵闹闹的,有诚心送上那死人一程的,也有电视不好看过来凑热闹的,大部分是来瞧我的。
看看考上好大学去了大城市的人出息到哪一步了,混得好,就把我当参照物鼓励自己孩子好好学习,混得不好,就把我当参照物鞭笞自己孩子尽好孝道。
我脑袋晕晕乎乎的,前边喇叭吹,后边嘴巴响,烦的我想把他们全部装进棺材里冷静冷静。
大家都想看看当事人的反应,可惜当事人闭着眼在想这周末的酒店工作总结,于是总会有一些没捞到谈资的人开始碎舌。
“老张婶这辈子过得太难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是啊,老伴死的早,儿子又是那个样子,那种儿媳...还不如不要,孙子也...”有人轻咳打断了她的发言,我挺可惜的,我倒是想听听孙子怎么了,要夸我发型帅,还是夸我皮肤好。
被打断的女人忍了两秒,又忍不住了,好像要给棺材里的人打抱不平,不知道她这么善良正义,那人死的时候她有没有难过的吃不下去饭。
“走了几年都不回来看奶奶一眼,明知道老人家腿脚不便,又有冠心病,我电话都没见他打一个,这会在回来哭丧连个眼泪都不掉一滴,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吗?没见过这种孙子。”
旁边拉扯她的人也静下来,好像都在听我怎么回答,连喇嘛念经的声音都小了,他天天看死人,居然也会八卦。
我睁开疲惫的眼睛,没有转头,低声问她:“你这么清楚,是日日跟我奶奶睡在一个炕上了吗?”女人还没反应,人群里有不懂风情的小孩,哈哈大笑,像个炸弹投到水里,点醒了群鱼,忍笑的、忍怒的,什么样的气息都有,我又不知道该站在哪一拨。
“你,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还敢跟大人犟嘴,我哪一点说错了。”
眼看着要起一场风波,李叔叔劝下她来,她还不嫌丢人地喊,“他没大没小成什么样了,上个大学把孝顺礼貌上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其实不想争论的,但她欺负狗,我忍不了。
“没大没小?那边棺材里躺着的那位,她结婚的时候你还在流着鼻涕尿裤子,灵前大叫,到底是谁没有礼数,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吧,无聊的话回去看看普法栏目,别见谁都伸张正义。”
尽管我生于此长于此,可离家的这几年,我在村子里已经被默认为外来客,停止抗战一致对外,再没文化的人也听过这句流芳于世的名言,平时各家各户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我这句话一出来,打的是各位看热闹的脸。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起,没那只鸟万分之一动听,李叔忙着劝,让我少说几句,村主任赶过来直接训我在外边待久了没点规矩,说各位都是平时帮忙照顾我奶奶的人,我回来一次不登门拜访就算了,还要在棺前跟有恩的长辈顶嘴。
解释累了,跟牛说什么音乐,我无聊地闭上眼,你们说什么都行,明天帮我把人埋了就行,反正此后一别两宽,扎个小人成天咒我我都无所谓。
为首那位看来气疯了,没捞到好处,骂骂咧咧出了门,跟着走了好几位替天行道的妇人,热闹散尽,十几分钟后,就剩下几个壮汉,抱着不该跟孩子计较的慈悲送喇嘛出村。
耳边终于清净了,有人在背后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屏蔽起来,不听蚂蚱叫。
有人拍我的肩,我以为是李叔,睁开眼却发现是热心肠村主任。
“小孩,我不管你在外边看到什么好天地了,但落叶是要归根的,你以后难道就不仰仗这片 土地了,出言不逊,以后想过怎么回来吗?”我觉得好笑,这种水平到底是怎么当上主任。
“既然外边的天地好,我为什么要回来?”他噎住,脸上已是不好,“我想着你一个大学生能考上好学校,必是懂得老祖宗道理的,怎么这般顽固不化。”
大叔像来给我搞笑的,我问他:“您觉得我怎么做才像个大学生该有的样子。”
“起码在你奶奶灵前该哭上几嗓子。”
我干裂的喉管吸了点口水,“大叔,我生来没眼泪啊,我能怎么办,我在心里哭过了,特别伤心,你要扒开我的心脏看看吗?”他白我一眼,全脸都皱着沟壑万千的皮肤,不信一句。
“你能有今天也是她养大的,你不顾念旧情就算了,还这般姿态,她当初扶持你有何用,你看着她的棺材就没觉得亏欠吗?”我抹了把头发,亮出自己含笑的眼睛。
“我从小到大她只养过一年,一天一顿白水面,345天,我按一顿三十的标准给她算,一共10350元,我高考暑假打工还她5000,大一还清剩下所有账款,还给她外加了8888的过寿费,我欠她了吗?”他忍无可忍,像受尽了屈辱,直起身板训我,“金钱能衡量什么,你父母去世的早,你奶奶一个老人家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不知感恩还反咬一口,我看你真的是....”没想到他能正义成这个样子,真的是靠一片冰心走上主任的道路的吗?我替他说:“真是狼心狗肺,愧对老人家的疼爱,对吗?”他气急摔门而去,我转身跪坐,冲他大喊:“大叔,你是不是姓包啊。”
庭院里终于干干净净,我对着棺材盘腿坐着,捂腮想了半天,哈哈大笑。
含辛茹苦,我透过棺材问里边快要腐烂的人。
“张老太太,敢问你这些年,含的哪门子辛,茹的哪门子苦。”
第18章 兄长
我把手抱在头上枕着躺平,脚对着棺材头,这样比较和气发财。
天上的星星极不规则,东一颗西一颗,我想起刚才那位大叔,很想追去问问他,天上星星都浪着不回家,你要不要上天上去挨个说教说教。
我把手掌伸出去,从分开的指缝里看夜空,我的指缝不够大,连一角月色都装不下。
放下手的时候看到我右手腕的一颗红痣,别人不止一次说过,你这颗痣真好看,太会长了,有女孩子说自己要去医疗机构点一颗,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颜色。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不必那么麻烦,只要有个不喜欢你的奶奶在,你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刺青,有的会随着时间褪色,有的会伴着你到死亡。
我闭上眼,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想起那个带着疼痛的童年,缝鞋垫的粗针毫无顾忌地扎在身上,爷爷生前留下的皮带毫不手软地打在背上,梨树上的枯枝毫不客气地刮在小腿上....所有能找到的,想到到的,看到的,她都可以用在我身上,只要她不高兴了,受气了,不舒服了,甚至无聊了,她都会在我身上找乐子。
我也叫过我疼我疼,可没有人理我的,所以我不叫了,我就静静挨着,她累了就不打了,打满意了还会给我块窝窝头吃,让我不至于死在家里引来非议。
我爸开始也会拦着,哭叫着妈妈你别打宝宝,小芳回来会生气的,可他越说我身上的鞭子就会落得越狠,他就不敢拦了,后来左等右等的小芳也不回来,他开始冷眼看着我。
有时我挨打了他也会鼓掌,他说打得好,小芳犯的错就该宝宝受着,宝宝哭得越厉害,小芳听见了就会心疼,心疼了就会回来。
所以他经常掐哭我,我哭得越大声,他越开心,然后我也不哭了,既然都要疼,我也不想让他们如意,我吊着一口气,可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很久没睡觉,这么躺着,微风抚着,就会发困,我干脆侧过身枕着胳膊,开始陪着死人短眠。
没睡几分钟,脚步声传来,沉重有力,我有些怀疑是刚才那个女的指示丈夫来杀我了,可我不想动,要真想让我命丧如此,我怎么也躲不掉。
“醒着吗?”陌生的声音,又感觉语调很熟悉,我睁开眼看不到人,只能坐起,孝帽一睡一起掉在地上,我居然还戴着这破烂东西,于是紧忙把身上的破抹布也都丢了,像主任扔果核一样扔进菜园,觉得神清气爽。
那人看着就比我大几岁的样子,靠在门口看我,夏日的夜并不漆黑,我看到他手里夹着一直没有点燃的烟,脸上是带着奇怪温度的冷漠。
我来了兴趣,“你谁啊?”,带着笑音。
“出去抽烟吗?”我从地上撑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
“在这里不行吗?”他看看棺材,毫不避讳地说,“味儿太冲。”
我揉揉受了大罪的膝盖,跟着他出门,他还在门上靠着,和门神一样,不过掉了个方向,我就坐在那个石墩子上,朝他伸手。
“干嘛?”他疑惑。
“烟啊。”
“管我要什么?”我也奇了怪了,“不是你说的出去抽烟吗?”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无力又直接,“没有。”
我笑着收回手,“烟什么味道?”他在嘴里咬两下,又夹到手里玩。
“忘了。”
真是神人,我问他:“那你抽个什么劲?”“就拿着,不抽。”
我摇头,“戒了就戒了呗,过什么干瘾哪。”
他不说话,我追问:“你喜欢的谁不喜欢烟?”他楞了一下,随即蹲下来,好像累了。
“弟弟。”
我看着他蹲着的样子恍然大悟,“你是隔壁那位好哥哥?”他脸上终于带上点笑,“什么好哥哥。”
“我小时候看你就觉得你就是位好哥哥,大概我见过的哥哥太少。”
他拿着烟在地上画圈,语气有些落寞,“好哥哥是不会让弟弟难过的。”
我也拿起石头在地上画正字,“你让小胖子难过了?”他看着我,我吐吐舌头,“小时候,是挺胖的哈。”
他画了一个大圈,道:“嗯,现在瘦了,很好看。”
我琢磨哥哥长这样弟弟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看着他在大圈里又画了一个小圈,问他:“为什么惹弟弟难过了?”他手停在小圈的闭合处,没拉成一个完整的圆,反而退回去重走了一遍来时的轨迹。
“越界了。”
我不再追问,我估计接下来他就不想说了,点到为止。
“早些休息吧,明早送葬完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我把石头抛到那条蚊子聚集的水沟,“鬼地方?”“他这么说的,那大概就是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