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陆离上台阶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两脚分别踩在不同的阶层上,说:“你才来两天,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我本来就是请的年假来的。现在酒店正好在旺季,一堆事等着处理,必须要回去了。”他说的还是谎话。虽然酒店的事情是忙,但是一年到头都很忙,请两三天假其实无伤大雅。但这不是酒店的事情,他们心里都清楚。
曾陆离说:“好。那你回去吧。”又接一句,“你应该知道怎么去机场吧?我不送你了,机场离家太远。”
何忍开始后悔是在上台阶的中间就生硬的讲出了这件事。接下来,他们两个沉默的走完台阶,沉默的绕了一圈公园,然后沉默的走到车站。
气氛完全冰冷。
曾陆离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子直接把何忍送到机场。直到自己站在机场里的时候,他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心里空落落的。不过没有关系,忍忍总能过去的。虽然有些孤独,但是人生的真谛就是恒久的忍耐。
他在手机软件上买票,又要去机器旁边取票。机场里还是没有几个人,连一贯要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在这片冷清的大厅里,何忍能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一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直到脚步声音尘埃落地,他的心跳也终于归于原位。
何忍对着机器,听见自己背对着的曾陆离走近,喘气着问:“等到了白城……等我到了白城,我们还会再见吗?”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何忍听见,暗自咒骂着。机器的取票口自顾自的平稳吐出张机票来,丝毫不顾机票主人的心境。
他竟然有些愤恨的想,这个人太精明了,一定是故意让声音听上去这么疲惫,好来提醒他自己是坐了多长时间的车又是花了对他来说有多奢侈的钱来的机场。这个人太厉害了,所以一定就能胜过他先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优秀的人,让他失去理智,不能克制。
他听见自己说:“当然。你不是知道我的公司在哪儿吗。”
第10章
飞机落地的时候,何忍开机,未接电话一串接着一串,像葡萄似的。他翻开来看,大多都是酒店的一些高管打来的。何忍此刻实在是不想对着一群已经秃顶的大叔开视频会议,赶紧暗示自己其实还在飞机上,克服不工作时候的负罪感,往通话记录上面翻,看见申起斯刚刚好在半分钟前打过电话。
至少跟他讲话不用费尽心思。何忍想,回拨过去。
申起斯这个人手机不离身。给他打电话,不到三十秒,总能被准时接通。接通的那头声音嘈杂,何忍皱眉头,问:“你又在酒吧?这么吵。”
“大哥,你下飞机了?”申起斯对着电话吼,边喊边从人群里一路挤出去到后门,找到一个安静地方,问,“你现在在哪儿呢,来酒吧吗?”
“现在这么晚了,我还是先回家吧。”
“别啊,”申起斯说,“你之前托我找的女孩,我给你找到了,性格和你那天说的一模一样。人家现在就在这里呢,你来一起玩呗。”
对了,好像是有这回事。何忍捏捏自己的鼻梁,想起来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信誓旦旦的要从曾陆离这个火坑里跳出来。为此煞费苦心,又是托朋友介绍女友,又是深夜逃离青南。
结果,好家伙。曾陆离仅仅是赶到机场问了句话,他又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一样的义无反顾要重新跳回这个火坑。不过幸好现在离曾陆离开学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他总算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轻易的就被一个穷学生迷了心智。
何忍当机立断,打一辆车坐到申起斯的酒吧。申起斯老早就站在门口等他,此刻见他从出租车上来,一身运动装都能穿的皱皱巴巴,不禁咂嘴:“大哥,司机怎么不开车送你过来了?也不穿西服了。你不会破产了吧?”
“对,”何忍累到完全面无表情,“穷到司机也被拿到法庭拍卖了。”
他几乎是靠着肢体记忆跟着申起斯走进酒吧里的一个包厢。里面坐了几个人,也全是白城这个圈子里的。何忍和他们打过招呼,坐在沙发的最角落,手撑在腿上,弯着腰用手揉揉自己已经酸痛的眼睛。
房间里烟熏雾绕,几个稍微比他年轻一点的人烟不离手。不过这也正常,他能理解,毕竟他上大学的时候也觉得抽烟是件又酷又特立独行的事情。
何忍的烟瘾有些犯了,总算睁开眼睛要去摸放在桌子上的苏烟,却在伸手的时候瞥见自己旁边坐着的人的一段袖子,上面破了洞,重新用线缝上,密密麻麻。
他几乎是立刻就心神一怔,第一反应居然是以为曾陆离不知道又用什么办法从青南跟到了这里,手指就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等重又镇定下来,何忍往上看向这段衣袖的主人,便瞧见一张素静的脸,不施粉黛,但胜在气质干净。
这就是申起斯答应帮他介绍的人了。何忍想。到底是多年的老友,眼前的人乍一看去,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女版的“曾陆离”。
“我是何忍,”他说,“你叫……”
女生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说:“陆千秋,申起斯的朋友。”
“申起斯和我说过你,”何忍说。那边的年轻人又开始举着酒瓶唱起歌来,底下坐着的人肆意嘲笑。他说,“我们去街上走走?”
至少你是永远想象不到在深夜处的酒吧街道才是整座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吵闹的人都被关在里面,大街上冷冷清清,有也是醉鬼游荡,连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讲话了。
何忍找不到什么想说的话,只是干巴巴的说一句:“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衣服的袖子和你的差不多,都是补过的。”
陆千秋把袖子拿到眼前看,坦诚的说:“对,我平时是靠奖学金活着的人,家里不富裕,也不喜欢买衣服。”
他们更像了。何忍有些心烦,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对劲。此时此刻,明明眼前站着一个和他喜欢的类型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会觉得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冷漠的像是在应付一个不熟的亲戚。
他太过迷茫,以至于把心声问出口:“你说,一个人是有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不满足他从前所有预设条件的人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能那个人不是喜欢,而是爱了。”
爱?何忍惊慌失措,说:“绝对不是。我只是觉得一时新鲜而已。”
“那个人和我很像吗?”陆千秋问,“你刚刚看见我的时候,就像在我身上找另外一个人。”
像,哪里都像,只有性别不像。何忍悲哀的想。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久了,所以在故意给自己找难题使绊,不然为什么两个几乎是相同的人站在这里,一定要去选一条渺茫的路。
何忍说:“其实一点都不像。”
她和曾陆离只不像在一点。偏偏就这一点化成千万里的鸿沟挡在何忍的面前,他站在这边眺望,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陡峭悬崖。
第二天的时候何忍就又要义无反顾的投身到自己家的酒店生意里去。管理层的那群人个个都是狐狸,虽说忠心耿耿于他的父亲,但却对他没什么感情。
何忍一个个的向他们绘声绘色的编造自己这两天的假期去了哪个城市的哪个海边的哪片沙滩晒太阳,还要在他们询问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晒黑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可能就是天赋吧。我天生晒不黑。”
“呦,这不是我那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晒不黑的朋友何忍吗?”当陈尧笑着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何忍就知道李秘书那个八卦的人此刻一定把他上午说的每一句话都尽职尽责的发给了他的父亲,嗯,或许还有别人。
好吧,他上午撒的谎可能已经被当成了笑话传遍整个公司上下了。
何忍黑着脸在一份文件的末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抬起头说:“我看过你发给我的邮件了。还是老规矩,我在酒店给你的电影做宣传,你在电视剧里给我的酒店打广告。”
“成交。”陈尧轻快道。
“不过,”何忍倒是奇怪,“你是什么时候又制作了一部电影?我记得你们公司的上一部电影不是——”
是曾陆离主演的那部。他及时的闭住了嘴巴,听见陈尧说:“就是这部啊。你的小助理主演的。”
“这部不是文艺片吗?能不能上院线都不好说。”何忍说,“你怎么花这么大力气给它做宣传?”
“那是你没看过成片。”陈尧晃了晃手里的U盘,“我来就是顺便给你送我昨天从导演那里拷贝过来的成片的。全世界独此两份,请不要外传。”
“这跟看不看成片有什么关系?我记得这个导演之前就是专门拍小成本电影的吧,一共拍了三部,有两部都没有过审。这部要是还这样,那你怎么办?”他只觉得自己手里拿着的这个U盘烫手,让自己说话都变得格外尖酸刻薄起来。
“这不就是赌一把的事情了吗?我们刚送了这部电影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就看能不能打出点名头来了。能的话,之前之后做的宣传就是一本万利。”陈尧轻松的说,“这一次,我看好你的小助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他说的也太夸张了。何忍想,曾陆离是天生吃演员饭的?怎么可能。放在桌子上的U盘却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的刺眼起来。
毕竟这部电影的宣传自己也出了力,看看应该也无妨吧。他这样告诉自己,把文件拷贝在电脑上,违心的点开。
电影的基调是黑白色的。何忍的心就坠下去,觉得这个导演真的敏锐。
开头几秒的景物特写之后,先是曾陆离的那双眼睛出现在屏幕上,然后镜头慢慢下移,到鼻子,到嘴唇,最后是全身。白色的楷体片名出来,上面写着:《地老天荒》。
何忍捂住自己的心口,想偏偏是这个故事:一个男人在路上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然后亡命天涯。怎么每当他试图要否定自己的时候,全世界都跳出来提醒自己要否定的东西是什么?
而曾陆离也就真的一本正经的演完了这部电影,在每个分镜里面无声的望着镜头,眼睛干干净净的,特别是在调成黑白色调的屏幕上看,每望一眼,都是一个故事。
他把电脑合上,想这个人真是做什么都有天赋。这么一部电影看下来,只能觉得心潮澎湃,巴不得自己立刻要坐上飞机去到青南那里。
可是不行,话又说回来,自己已经做出了能做出来的最大让步。曾陆离固然厉害,可他难道就差吗?为什么一定要每次都是他先前进一步。这一次,一定是要他来找他才行。毕竟他也不是很认真,只是玩玩而已。
何忍重又打开电脑,给陈尧发了封邮件,说希望承担之后电影《地老天荒》宣传所需的全部费用。
第11章
公司的会议室里,何忍认真的听完制片方的初步构想,说:“放心,你们的一些创意一定会原封不动的呈现在宣传上的。”片方的人听了也没有舒心,只当他是在礼节性的应付,略微再聊了几句后就匆匆告辞。
何忍看着一群人陆续走出会议室,赶忙走到正慢腾腾的收拾文件的徐导旁边,说:“徐导,能和您聊聊有关电影上的事情吗?”
徐导一脸的惊讶,显然没有想到他这个看上去和艺术一点都沾不上边的人不想和他聊投资的回报率,而是真真切切的谈电影,犹豫的说:“当然可以。”
何忍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顺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说:“我是看完这部《地老天荒》之后想要再看您之前拍的电影的,但是您是出道二十年只拍了四部电影?”
“对,”徐导笑呵呵道,“当年没有钱,第一部 就用了五年的时间筹划,还好得了个小奖,有了投资商眷顾。”
“但是这四部里,有三部的主角都喜欢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他问的小心翼翼,“为什么呢?明明这个题材这么敏感,拍出来之后的市场注定很小。”
徐导听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说:“也没什么原因。只不过我身边的人有这样的经历,对我的感触很深而已。”
“真的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所以看了之后觉得很难过。”何忍说,“那您以前会遇到过像电影里的这种情况过吗?比如说,明明一个人之前都是异性恋,然后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
“这很正常,许多东西都有一个在被渐渐探索的过程。我以前遇见过一些人,他们也是慢慢才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有些不同的,只不过有些选择了去面对这份不同,有些选择了逃避而已。”
何忍不断的按压圆珠笔:“这部电影很好看,是真的好看。我也是看完之后才决定一定要见你一面,和你聊聊的。”
“那是你没有见过电影的主演。我向你打包票,没有他,《地老天荒》只会连现在成片的一半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