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疑惑地转头,在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袍角时迅速低头下跪,力度大得像是能把脚下的青石板砸碎。
但她撞到伤口也未发一言,只是把头埋得极深。
一字字,在她脑子里炸开,引得她后背发凉。
皇上站在中宫宫门口处,一双不复清明的眼看着她,像是疑惑她为什么不曲身逢迎。
双杏忍得很辛苦,才没呕出来或是抬头用仇恨的眼神看向他。
见她不答话,皇上似是还要说话,却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太监打断。
他笑眯眯地,长得好似尊弥勒佛,声音又尖又细:“皇上,您还有正事呢。”
听到他的催促,皇上索然失味。真是个不知情趣的小宫女,自己只是无意被她赏花的样子吸引,人竟是这么木讷。不过倒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之姿,缺她一个也不缺。甩袖子就带着身后太监进中宫去了。
身后的黄琅却回首对着这小宫女裙角的兰花凝起眼睛,眼中的宽厚霎时消散。
双杏低头在原地跪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快失去知觉才起身。看皇上是往中宫去的,只有苦笑,罢了,自己也不算亏,也算少跪了迎接的一场。
但那寒冷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回了中宫,安兰倒是没等急。她摸了她后背一把,小声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双杏只能更小声回道:“……因天气冷吧。”
这话逻辑不通,安兰也没再问,好似方才那问题只是她用来缓解紧张随口问的一样。
紧张,自是紧张。能有幸连着两日见到天颜,纵是中宫的宫女也会因此激动紧张不已。
整个正殿都没有人大声说话。那些食盒拿早拿晚也无人关心,因为根本没人敢在此时用膳。
她们坐在中宫正殿的茶水间,听正殿内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皇上的声音。皇上在关怀太子,父慈子孝,好似昨天不是他无缘由地痛骂太子一样。
双杏知道,定是因为太子生病的消息被引到前朝去,引得前朝臣子注视。虽然太子身子弱,生病是常态,但每次生病前朝都要担忧猜测一番。
此时此刻,皇上虽然昏庸,也不得不来向他唯一的继承人表达关怀了。即使……即使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即使他在踏入宫门前一步还存着龌龊心思。
娘娘又要说她平素最讨厌的话了,双杏想。
陈皇后看着殿内的情形,她的丈夫好像没带着感情一样说一些让她都觉得讽刺的话,景儿在他父皇刚进殿时就挣扎起身行了礼,此后一直顺和着他的话。
她呢,她需要在旁边应和两句,塑造出一种帝后和睦的景象才行。
直到皇上面上带上了倦意,太子的脸也更白了几分,这才算结束。
陈皇后没关怀询问皇上是否要留下用膳,因为她明白那答案显然地是不。皇上也懒得应付般没提起,中宫给他的感受太过压抑,总是不如那些能撑着他纵情声色的妃嫔住所。
跪去恭送,双杏恨不得躲在茶水间的角落。
就这么,中宫的上午就在双杏心中的恐惧压抑和冷掉的饭菜中结束。
下午时,又不是双杏当值。可她又有点抗拒去那废宫冷院,找段公公。心中总想着,再缓缓,等一下再去。
她回到侧殿寝房时,安兰正在正殿当值,自然不在厢房内。而这厢房还是在侧殿人少处,左左右右只有她们两个大宫女,余下的小宫女或是有活计,或是不敢过来这边打扰她。现下坐在屋内榻上,竟然觉得周遭都静极了。
终于和安兰变成了朋友、太子有了起色,娘娘也不再为太子得病而悲伤,这都是好事。但段公公那阴晴不定的、让她捉摸不透的态度,连带着今日遇上皇上那让她后背针刺般冷冷的一眼,都搅得她心里乱极了。
双杏倚在榻上,下意识摸出针线包来。
上个淡绿色香包已经收尾了,她还寻不着机会将它送出去,就开始了下一个。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每当她觉得熬不住、熬不下去了,她都是凭借着一针、一针又一针绣下去。
那贯穿了她年岁的针线,既缝补了无数香包和衣裳,也缝补愈合了她在飘摇中被撼动的心。
可现在,就算是做女红,也没办法让她心安了。那些细细密密的针脚,都像扎在她身上。
双杏烦闷地把刚起了头的淡蓝色香包塞回了针线包中。
许是因为昨夜熬夜,睡下的时间太短也不舒服,加之今天半日精神都处于紧张中,周边乍然安静,她的精神跟着变得乏下去,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她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冷院的榻边上,正是今早刚醒时候的样子。再扭头看见段公公也躺在榻上,却闭着眼,将那双漆黑的眸子敛去,危险也下降了不知几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16号)的更新稍微晚了,很抱歉大家(鞠躬)
17号开始,蠢作者要迎来超级恐怖的考试周了(打滚),如果更新稍微短,或者晚,请大家多担待!蠢作者会在放假后补上的!
ps:不用担心虐女主!狗皇帝休想碰我们宝贝一根手指头!
第十六章
双杏心中起了捉弄之意,鬼使神差地拍了拍他的脸,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凶,这么吓人。”
榻上的男人没有反应,还是躺着,呼吸清浅,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双杏撅起嘴,眼中流露出一丝单纯如孩童般的不悦。梦好像能唤起人潜藏在心底的大胆和欲望,让她也不复日日的谨小慎微。
她附下身,笑着在他耳边说:“我才不叫双杏……我是余杏娇。”
说完又喃喃道:“是杏娇……”
是那个现在已经完全不存于世上的名字,它折磨着日复一日沉默的她,让她每每看不清自己的来路,分不清、理不清……
她还没从陷入的怅然脱离出来,霎时间,轻微的布料窸窸窣窣声响起,一双手擒住她。
世界倒转。
床榻上的男人突然醒来,利索地坐起身来就将她抓住。
像猎物终于落网。
但她被梦困住一般,浑浑噩噩地,既忘了质疑段公公灵巧的身手,也忘了躲闪。
段荣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灼热眼神烫得双杏心惊肉跳。
他也不问她是谁,不问她来自哪个宫。仿佛把她刚才一切行踪都掌握,一切都是他设下的确定无疑的圈套。
还是如同白天一样,她半跪不跪向后退,膝盖前的宫裙上殷出两朵妖艳漂亮的血花。
眼前的男人却没像白天一样给她反抗犯傻的机会,翻身下榻,行至床尾拿好伤药,流畅又熟悉。
还是这个角度,他坐在矮凳上,左手顺势握住她的小腿,右手捏着小小的药瓶。
玉一样的手扣住双杏的脚踝,缓慢地把她的裤腿撸上去一截,露出白嫩的小腿,不容置喙。
双杏只是呆呆地缩在榻上,没有逃脱。
倒是没感到疼,即使片片药粉撒到伤口上双杏也没感到刺痛,有的只是淡淡的痒和意料之外的清凉。
在她看来,段荣春脸上还是让人琢磨不出有什么神情,眸子低垂着,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精心虔诚。
他没有预兆地开口道:“余杏娇……你是叫余杏娇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名字,却被他沙哑的声音念得缠绵又缱绻。
段荣春像恶作剧得逞一样看她被他吓得一惊,却不知道她心中除了惊诧,还有一层堆积过一层的怅然。
这些年,她也想象过能被人再叫一次那个名字,更不是没有奢望过被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段公公称呼这三个字。但这个名字是应该随着她的新生被彻底埋没,提也不能提。
所有困扰困惑她的,都是奢望和心魔。
他却坐在矮凳上轻轻地笑,一改刚才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漠态度。那一抹笑消逝在他眼角眉梢,给他冷情的无关带来几丝暖意。
段荣春再开口,重复了她的名字,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杏娇,你……”
他要说什么?
好似有一双手将她从梦中捞了出来,她的双眼陷入黑暗又睁开。
双杏乍然从梦里惊醒。睁眼看见安兰斜坐在她身边,正要为她盖上被子。
再看外面天色,也才是下午时分。
双杏朦朦胧胧中已经觉察到这只是一个梦,却还是为最后一瞬那未尽之言感到遗憾。她还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傍晚时分呢。
安兰看她醒来,有些抱歉地把被子拉回一旁,开口道:“是我动作太大了。”又询问她要不要继续休息。
双杏后颈出了一层薄汗,面上憋得又红又白,讷讷回她不要紧。
安兰对着她笑了笑,就又告别回了中宫正殿。
原来她只是趁休息回厢房拿些东西,进了寝房却看见双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被子也不盖,就这么倚着榻睡着了。
安兰傍晚时还是需要当值的,双杏却是半天都没有事做。
看着安兰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双杏还是懵着的。那个梦不依不饶地回旋着出现在她面前,飘摇着,如同羽毛,搔在她心尖上。
一半是被那个梦惊到,一半是对段公公的担心,双杏换上外衣,掩住心中迟疑。
*
待到了那个小院门前,双杏脑中已经如走马灯般想象了很多种屋中的情形。
段公公可能因为困倦病痛而在休息,这样自己进去的时候只要悄无声息就不会尴尬。
万一他醒着呢……若是他醒着,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作态,她看见他时……
那,段公公可能离开了吗……她想要把心里这个想法偷偷丢掉。想他缠绵病榻大半月,今早给自己上药就已是勉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离开。
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怎么,她想挣脱这个念头,但这个想法在她心中轰鸣得越来越大声。
她对一切痛苦伤怀都极为敏感。应是因为幼时乍然失去了一切,从那时开始,每当有什么东西会失掉,她心中都会提前感到那份悲伤。
手抚上粗糙的门面,她看见这门被闫上了。
可双杏还能在混乱的脑子中想起,早上时,她因着怕段公公出不去,没有闫这门……
咬着唇,还怀着一丝侥幸和期望,双杏推开门。
“吱呀”一声,她看见:
桌子上还是她散乱地摆上的东西,榻前的矮凳也好好地在原地待着,小小正屋内一眼就可望穿。
而那床榻之上,空落落的,没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担心虐噢,我们不虐的。
抱歉有些短小,考试太累了,放假后一定都补上!
And今天蠢作者要跟大家炫耀:快戳进去我的专栏,看我新换的可爱中带着一丝高贵的作者头像!(///3///)
第十七章
是不容置疑,也证据确凿。
那张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发一言。下午的阳光正好,穿透窗扉,照耀着因双杏的惊动而跳跃的尘埃。
榻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药瓶和包袱也被归位,只除了双杏紧张下放了一堆东西的小桌,还是物品散乱。好似那个男人也想在告别前简单地收拾,却不知该拿走什么,又怕打乱了物品的顺序,让双杏难以辨别。
双杏不知道心里是一块沉重的大石终于落地了,还是什么东西走丢了,总之都不算轻松。
段公公走了。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或许说,这根本也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像段公公这般的人,又怎么会缺少人的照料。
前些日子那是别人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现在看他身体好些,能起来了,不一定多少人争着抢着孝敬他呢。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宽慰自己,可双杏心里还是有些难过。难过中混着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她甚至涌上一些怨怼来,却不是对段公公,而是对那个“抢走了”段公公的模模糊糊的剪影。当初为何你不出现,冷眼看着他受难……
尘埃落定的喜,不告而别的忧,加之今日遭受的种种巨大心灵冲击,却还没让双杏过于伤怀。面对着空荡的房,她竟是冷静下来了。
那怨怼也着实不该,这般情景,不正是她一开始想的吗?
“某日,她匆匆来到废宫,却发现段公公身体痊愈已经离开了。”
只不过是时间差了些……难道她因为和段公公说上了次话,抛开身份见了一面,她就对公公的温柔甩不开了,就强要公公永远被她所桎梏着吗……
像是在说服自己,双杏反而在心里谴责起来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双杏坐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所有郁结愁肠都一股脑叹出去。她往常还总是劝娘娘,莫要叹气,轮到自己却记不住了。
那现在,又该如何呢……她想了想,便开始整理这屋子。既然当日她来时这里空空荡荡,走时也要善始善终归于平静。
她先是把叠好的被子放回侧房,被子经过她的晾晒捶打,染上了不少温暖人气,早已和侧房阴冷沉郁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如同她坚信着的,段公公也和这废宫冷院格格不入。
现在,他该回去了。
双杏挑挑这个,拣拣那个,一时之间竟然是什么都不舍得扔。选了一刻钟,才勉勉强强挑出来一个包裹,再存着有后人用到的心思,把带不走的整齐摆放在桌上床头。
纵使刻意地去拖,但这小小的正屋还是不消半个时辰就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想来往前数五年,这屋子都没这么一尘不染过。
双杏停下脚步,踟蹰在正屋门口,似是在思索要不要出去。
——踏出这一步,就算是真正地和段公公毫无瓜葛,与过去挥别了。
正当她要踏出门的时候,一个细小但清晰的声音炸在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