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众人闹将起来,硬要去书房找地契、房契,老杜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谁说我们关家没有主事之人?庄主死前又娶了一位新夫人,如今庄内诸事,都由我们夫人掌管,关家不会倒,也不可能倒!
众人犹疑着去看白檀,李掌柜道:方才就想问这位是谁,却原来是庄主的新夫人,只是凭你一个弱女子,能撑得起偌大的鹤闲山庄吗?
白檀方才趁乱让荀香墨去自己卧室拿东西,此时也不与他们废话,只将自己批注整理过的账册,摊开展示给众人看。
掌柜们都是算账好手,一见那账册项目分明,毫厘不差,便知理账之人不容小觑,其中所用的新式记账方法,也十分方便,掌柜们经常与客人打交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识得,却从未见过这种记账方式,一时啧啧称奇。
白檀察言观色,知道众人心中还未完全放下讨债一事,就笑了笑,缓声道:各位掌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鹤闲山庄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强逼着我们卖了庄子还债,虽说短期内对大家有利,长远来看,只怕得不偿失。
李掌柜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白檀道:庄主在世时广交好友,乐善好施,慢说在姑苏城,即便是朝野间,也有不少人大加赞誉。如今他尸骨未寒,诸位就做出此等凉薄之事,往后,谁又敢与诸位谋事,谁又能保证自己没有被落井下石的一天?
李掌柜不同于其他人,早年间原是童生出身,读了不少圣贤书,平素也有儒商的雅称,深知口碑对店铺的重要性,闻言也不禁有所松动,其实若非逼不得已,他本也不愿做此恶人,听得白檀话中深意,似乎另有转机,就坡下驴,顺势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给我三个月时间,白檀笃定道:三个月后,鹤闲山庄必将双倍奉还!
李掌柜思忖片刻,又问道:若是三个月后,贵庄仍然偿还不上,又当如何?
白檀字字铿锵:若果真如此,除了鹤闲山庄用作抵债外,我自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
李掌柜心道这位新夫人谈吐不凡,气质出众,恐怕确然是胸有成竹,何况仅仅是三个月时间而已,不若就信她一次。他与众人合计了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咄咄逼人的严掌柜答应,立时便与白檀定下字据,双方签字画押,各执一份。
除了不依不饶的严掌柜外,另有几人神色不善,却碍于李掌柜的面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只是临走前,又不甘地对白檀说了一车子的狠话。
好容易将众人安抚下来,白檀长舒一口气,他目送掌柜们离开,遥遥施了一礼,忍着尴尬朗声道:未亡人白氏拜谢。
若想名正言顺地守住这份家业,让有心之人的觊觎落空,从今以后,他就只能是关野三媒六聘的续弦,是这鹤闲山庄的女主人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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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雪夫人(八)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总算将堵上门来讨债的掌柜们打发走,白檀稍稍得以喘息,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清澈剔透,黑幽幽仿若深潭的眸子。
这双眼像极了沉在溪水底部的琉璃丸子,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再加上主人生得粉雕玉琢, 精致可爱, 本该十分讨喜,然而那目光却偏执得可怕, 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众人离去的身影, 竟然隐隐有恨意和狠戾闪现。
恨意?
白檀怔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待细细辨认, 又发现果真如此。他想到关野曾经隐晦地说明,关暮雪有些执拗偏激, 认定了的事就打死不回头, 虽然年龄尚小只是初露端倪,也须加以矫正。
老杜也注意到了关暮雪的存在, 惊呼道:少爷,您怎么跑出来了?
白檀因着考虑到天气炎热,守灵辛苦, 大人都吃不消, 何况小孩子, 再者说孝不孝的, 原也不在这些虚礼上,即便是关野夫妇地下有知,也只有更疼爱儿子的,所以就吩咐了杜叔等人,让关暮雪正常作息,无须早起应景,等到前来吊唁的客人到时,再过来也不迟,所幸庄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疼爱关暮雪,大家都十分赞成。
方才严掌柜等人在时,场面闹得着实难看,白檀还暗自庆幸关暮雪不在,孰料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过来,站在白幡之后,静静地围观了全部经过,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檀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称赞这孩子沉得住气。之前几天,大家都在忙关野的身后事,只匆匆打过几次照面,算起来,这还是白檀第一次正式见到关暮雪,他快步上前,以柔和的视线打量了对方一番。
关暮雪时年五岁,比同龄人略微高挑一些,模样上继承了父母所有优点,肤色白皙,凤眼圆溜溜的又大又翘,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对杜叔的问话也置若未闻,只用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唇瓣,似乎是有所隐忍,白面薄皮大包子似的脸颊上,慢慢染上不正常的绯红。
糟了!白檀蹲下身子,单手轻拍关暮雪后背,放松!阿雪,吸气,快吸气
关暮雪像是一尊泥塑木雕,半晌毫无反应,白檀柔声哄道:好了,阿雪,没事了,坏人都走了,不怕不怕。
关暮雪掌不住,哇的一声吐出秽物,白檀毫不嫌弃地掏出帕子,轻轻地擦拭对方嘴角,一遍遍重复着安慰的话,满心疼惜的想到:暮雪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上天着实对他太过残忍了一些。
过了许久,关暮雪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呆滞的眼神开始转动,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白色纱幔上,看着那若隐若现看不真切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他磕了十一个头
白檀诧异:什么?
关暮雪机械地重复道:两年零六个月前,严冬宝的草药铺子惹上麻烦,上门求爹爹,爹爹说他心术不端,店大欺客,平白害他人遭了一场罪,理应受此教训,不愿管此事,严冬宝就给爹爹磕头,一个,两个,三个到了第十一个的时候,爹爹就心软了
白檀虽然不知道关野与掌柜们到底有什么过往,但连蒙带猜,也有所预料,听了关暮雪的话,知道他嘴里的严冬宝应该就是严掌柜,不禁感叹人心善变,又暗自不屑严冬宝行径,落难时谄媚阿谀,极尽讨好之能事,一朝得势就猖狂起来,当真是好一副小人嘴脸!
关暮雪仍在喃喃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一个,他磕了十一个,整整十一个,只有十一个
阿雪!白檀失声叫关暮雪,他现在的情形不太对劲,说不得是又钻了牛角尖了!
关暮雪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一味沉浸在两年前的那个下午,反反复复地观看着回忆里的画面。
该死!看来还是让关暮雪受刺激了,白檀自责不已,却不愿看到关暮雪被心理阴影所困,当即握着男孩双肩,厉声道:关暮雪!你醒醒,看着我!
关暮雪呆呆地抬起头,如同了无生机的漂亮瓷偶,不断呢喃着数字,白檀被那双空洞的眼睛吓到,顿了顿,只余一片心酸,好阿雪,忘记刚才那一幕,什么都别想,我们大家都在,杜叔,荀先生,章大哥,大龙,大虎,还有我,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回去睡一觉,好不好?
关暮雪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檀看了一会,最终昏睡在他怀里。
关野的死事发突然,各大门派虽然得了消息,却因路途远近问题,不能全部到场,但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全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为了待客,鹤闲山庄外的机关阵法都已关闭,若非如此,当日严掌柜等人也不可能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