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果拉住徐观,说:“我们去医院。”
徐观说:“没事,我跟着去……”
“你去什么!”杨果声音变大,有点生气:“后来的事就交给他们了,要是有碎片留在伤口里怎么办。”
徐观转头看她,忽而笑起来,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我都没生气,你倒还来劲儿了。”
杨果回过味,眼睛垂下去没接话,拿出手机,“我叫车,先去医院。”
刚准备点开app,进来一个电话。
杨果接起来,两秒后往远处看,庄安志正靠在车门边,举着手机冲她扬了扬。
她拉起徐观朝那边走,后者这回乖乖跟着,又突然问:“谁呀。”
杨果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在澳洲认识的。”
庄安志依然穿得骚包,为杨果拉开后座车门,还记得给自己邀功:“怎么样Afra,哥这事儿办得漂亮吧。”
杨果这会儿没太多心思跟他扯闲话,顺着接口:“很漂亮,谢谢了。”
“去哪儿啊?”庄安志坐上驾驶座,取下墨镜往副驾驶潇洒一甩,“送你们回家?”
“去医院。”杨果说。
“怎么了?受伤了?”庄安志闻言,有些紧张地回头打量杨果。
徐观原本坐在驾驶座后面,这时突然往右边挪了一大截,坐在中间挡住庄安志的视线,说:“她没事。”
杨果被他一下挤到旁边,男人宽阔的背脊挡在前面,她看见他后背有一大团洇湿的汗渍。
她伸出手,隔空轻轻在那团汗渍上摸了摸。
窗外天光大亮,行道两旁的侧柏迅速划过,如两条青绿的浪。
没事了。
医院无论何时人都很多,庄安志转来转去找停车位,杨果等不及,拉着徐观先下了车。
挂急诊号的人排着长龙,杨果在大厅内看了看,带徐观走到少数几个空位面前,说:“你在这儿等我,马上回来。”
她扭头要走,徐观又跟上来,单手抱住她的肩,侧过头笑,“干什么呢,我是残废了?”
他带着杨果走到队伍末尾,站定后手也没放开。前前后后排队的大多是带着小孩的母亲,还有孤单的老人和单身的年轻人,忽然插进来一对身高都挺傲人的情侣,还黏糊糊抱在一起,不觉便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杨果莫名有点不自在。
她已经一个人很多年,吃饭旅游,在公共交通上看女生抱着男生的腰撒娇,早就习惯了。
但也许以后,应该要开始习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两个人的生活。
徐观把她的肩抱得更紧,还捏了捏,说:“你怎么想的?”
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偶尔的聊天,杨果愣了愣,说:“什么?”
徐观又轻轻笑了下,不再说话了。
好容易挂到号,又在急诊门口等了半天,还去拍了片子,而后医生简单看了看,说没有残留碎片,只是擦伤,包扎过后就没事了。
两人走出医院,庄安志不见踪影,杨果正要给他打电话,徐观说:“还要他帮忙送回去?”
杨果握着手机,没反应过来,随口答道:“是啊,有车方便。”
徐观不说话了。
电话没打通,杨果正想重新拨一个,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抬头,顺着徐观的目光往外看,那里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汤蕊从车上下来,挎着小包,踩着高跟鞋,似乎想走过来,又站在原地没动。
杨果默了默,把手机放回兜里,说:“我去抽根烟。”
徐观拉住她,直接伸手进她的衣兜,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给她,“就一根。”
他把烟放进自己的包里,拍拍杨果的头,说:“抽完一根我就回来。”
杨果愣在原地,看他走向汤蕊,过了会儿,低头叼上烟,转到拐角的垃圾桶边。
没想到正看到庄安志在打电话。
“她没事儿,害,你说这姑娘傻的……”庄安志抽着烟,看见杨果,忙对着电话那头说:“诶她出来了,你自个儿跟她说吧。”
杨果接过手机,庄安志给她点烟,她还没开口,艾玛诗的大嗓门就冲了过来:“果子!!我的妈呀!我怎么打不通你电话!可急死我了……”
“我没事,没事,徐观受了点小伤。”
“靠我爹不让我出门,气死我了,这么重要的事儿我都只能在家等电话……啊徐观受伤了?他人呢?”
杨果没说话,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缭绕烟雾。
另一边,汤蕊看着徐观走过来,握包带的手紧了紧,开口道:“阿观……”
“叫我徐观吧。”徐观打断她道,“这次的事谢谢你。”
他的语气平常,但就是与所有别的人一样,将她看作平常。汤蕊讷讷道:“你不用跟我道谢,这是我欠你的。”
徐观摆摆手,“你不欠我,这次的事是我不知情,本来跟你没关系。”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往后看了眼,医院门口已经没人了,而他嘴角又挂上笑,轻松惬意的,好像多年前在校园里,无忧无虑被所有人注视的天之骄子。
汤蕊知道,这笑不是为了自己。
此刻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又想起当年在秦皇岛,徐文忠锒铛入狱,徐观的继母来接他回家,而她的父亲也随之赶来,不让她再接触徐观。
她当时怎么想的呢,哦,她觉得那不算什么大事,徐家出了事,自己家里也是在仕途上走的,她应该聪明地后退,跟着父亲回家,车上还有一直追求她的英俊“表哥”,家里有母亲煨好温暖的参汤为她驱寒……
她应该聪明地后退,她也确实聪明地走了。
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走,是不是现在站在徐观身边,深夜为他点亮每一盏等他回家的灯的人,让他重新露出这样轻松好看的笑容的女人,就是她汤蕊,而不是什么连名字都不配被记得的杨果?
她咬了咬后槽牙,维持住语气笑着说:“那,那我们以后?”
“以后?”徐观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已经变了味道,“我们早就没有以后了。”
汤蕊愣愣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这次愿意帮他们,当然不止是因为不想嫁给单高扬,还因为杨果明里暗里提到的意思,当年是她没察觉单家在背后做的手脚,而现在她知道了,要是与当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也许她跟徐观……还有别的可能。
“杨果很傻,但你,”徐观说到这里,嘴角笑意隐去,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接着道:“你为什么以为,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不是因为你那天走了,后来也没找过我,也不是因为你连当面提分手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半夜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只是因为,你从来都只爱你自己。”
“如果徐文忠没有做哪些事,我们也不会走到最后。你的那些表哥,我知道也好,被你蒙在鼓里也好,就那样走下去,我们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汤蕊开始失语,只能讷讷看着徐观说这些话。
其实他真的很高,站直以后,看她一向居高临下。
但以前她怎么没注意到?
以前……因为以前,他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的。
“或许你反而应该庆幸,”徐观弹掉烟灰,垂着眼睛看她,语气平常,却让汤蕊骨子里感到冷,“我家出事,你就有了更好的理由跟我分开。”
“这次是受了你的恩惠,以后一定还,但也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他说完,再不管原地眼眶泛红的女人,径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插入一个番外。
第70章 番外
这是三峡大坝工程被评为5A级旅游景区的第二年。
杨果中考成绩很不错, 邻里亲戚的夸奖让周朝受用,觉得可以奖励女儿一次旅游。
她买了两张船票, 从武汉出发, 坐车到宜昌,登上豪华邮轮,在船上经过三峡大坝,四天后到达重庆。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第一次旅游, 杨果很开心,已经想好进入高中的新班级以后,用这个作为交朋友的话题。
在旅行社购买的跟团游轮,船上大多是一家几口,她们的位置在三楼, 翠绿的青松从逐渐狭窄的两侧山崖斜支出来,她用手机拍下涌动的江水。
船舱二楼是餐厅和酒吧,夜幕降临时分, 母女俩在餐厅吃完晚饭,杨果想要留下观看表演, 周朝说得另外花钱很不合算, 让她回房间写游记。
杨果坐着没动,周朝开始念叨这次旅游不能只顾开心, 既然钱花了, 就必须从中领悟获得些什么。
她说这种表演都是骗钱的,她绝不会为资本家骗钱的手段做贡献。
而旁边那一桌的父母在说难得旅游,特例允许未成年的女儿用筷子沾了桌上的鸡尾酒尝尝鲜。
杨果突然觉得羞愧, 让周朝别再抱怨这钱花得是否值得,后者自然就为女儿的忤逆生气,骂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用词极尽羞辱之能事。
杨果放下碗筷,自己去了船头吹风。
这里有一对情侣,还有一家三口,他们看见杨果,让她帮忙拍照。
画面定格,母亲抱着怀里的小女儿,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他们身后的落日很美。
旁边经过一艘小一些的游轮,小但是更为精致,从重庆出发前往宜昌。
她看见船头站着个少年,正拿一只小巧的相机在拍照。
少年的衬衫被江风吹得扬起,鼓囊囊的,夕阳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阿观?”身后有人在叫他。
徐观回过头,徐文忠牵着他新来的弟弟,表情里带着明显的期待。旁边瑟缩着肩膀的女人,是这个小男孩的母亲。
以后也是他的母亲了。
他走回船舱,湿漉漉的江风和被挡在身后,他说:“妈妈。”
女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绽出笑容,徐文忠拍着少年的肩感叹:“我知道你最懂事。以后你就又有妈妈了。”
徐观淡淡笑着,没再说话。
两艘船随着波涛靠近,很快错身而过,江水静静流淌,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站在不同的船头,被钢筋做成的水兽带往相反的未来。
三年以后,他们会在同一个校园里相遇。
*
徐文忠入狱以后,徐观去看过他一次。
曾经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爸爸,隔着一层玻璃,为贪婪付出代价。
徐观看见他长出很多白发。
“为什么?”徐观问。
徐文忠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
徐观从胸前摸出那串天珠,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曾经一刻也不离身地戴着。
“你告诉我,”他慢慢对着电话那头说:“这是不是干净的。”
“我没有办法……”徐文忠握紧电话,被触到什么点似的激动起来:“我没有办法!你还在读书,徐海还那么小……我需要很多钱,我不能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我只能用你妈妈留下的珠宝店,你听我说,我在澳洲昆士兰给你们买了一套房子,你别告诉别人,拿着钱带他们走,谁也别说,单家有问题,汤家巴不得看我去死,你谁也别说,带玉洁和小海走……”
“你是说你放在书房保险箱的那张房产证?”徐观笑起来,他把天珠放进裤兜,手在兜里握紧成拳,声音喑哑,“苗玉洁……”
“你娶的什么人,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我叫了她六年的妈妈,六年。”
“我自己的母亲,我也只来得及叫她十年。”
“这一声妈,换来什么呢。换来她把房产证掉包,你这次被带走的时候,她也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徐文忠瞪大眼睛,握着听筒的手颤起来,“你说谁?他们……他们去哪儿了?”
“还问什么呢。”
“明明你都清楚的。”徐观死死盯着他,眼下青黑,俊朗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稀罕每个月五位数的零花钱,我也不稀罕他们因为徐家对我另眼相看。”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永远拥有舞台,等你一朝跌落,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让他们走,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徐文忠嘴唇嗫喏,眼尾的鱼尾纹因为用力变得深刻。
“托您的福,爸爸。”他低声说。
狱警打开门锁,声音冷漠:“时间到了。”
电话被挂断,徐文忠站起身,拼命拍着玻璃说着什么。
徐观听不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去。”狱警按着他的头,用力将他带出会客厅。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徐观渐渐被门挡住的背影。
他瘦了很多,向来挺直的脊背竟然有些佝偻。
那是他徐文忠的儿子。曾经多张扬的男生,笑起来让他感觉拥有全世界。
那个从来不任性,连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在墓碑前磕了一个头的乖孩子。
他把苗玉洁母子俩从重庆带回家的时候,徐观不哭不闹,只是沉默了两天,就在经过三峡大坝的时候,叫了苗玉洁妈妈。
他记得几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徐观难得丢掉男孩子的骄傲,窝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捏着娘家留下的那颗天珠。
他正在打电话,那头是单高扬的父亲,邀请他一起踏入深渊。
他给徐观放着动画片,十岁的男孩子在怀里渐渐笑开。
明明他是很伤心的,他笑不出来的。
他还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故意笑得那么大声。
而他明明,怀里就抱着他的全世界了。
他还是踏出那一步。
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怀抱侥幸这么多年,终究东窗事发。
他被带走两次,他知道徐观为此到处求人,甚至为他在大伯面前下跪。
他说我相信我父亲不会这样做,求你救救他。
但他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锒铛入狱。
他是所有人眼里会发光的天之骄子,从不缺嫉恨,有人要如何整他,他甚至都懒得给个眼神。
——单家人这么告诉他。
单家人还说,他们徐家人就是傻,不懂遮盖锋芒,最好的时候有多好,最坏的时候就会有多坏。
单高扬站在单父身后,得意洋洋说,这就是高傲的徐观不屑于揣测人心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