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静静望着澜瑄,那单薄的身躯始终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此刻的样子,可是凌风却能够想象出信中的内容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震撼。
杀人,通敌。
澜瑄心里阵阵刺痛。
曾以为他坏事做尽,最终却是他独自担下所有罪名,只把自己蒙在鼓中……
出乎意料的结局。
“我……没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澜瑄看完了信,却迟迟没有转身,只是嗓音却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凌风知道,是他不愿让自己看到他此刻的脆弱样子,但是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却狠狠出卖了他的痛苦,“你回去吧。”
“……是。”凌风会意的在他身后叩拜下去,见他确实不愿再多言,便稍一纵身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皇叔……”澜瑄紧按着胸口,独自无力的靠在墙边,抬起头,却已是泪流满面。
朦胧的晨光透过窗棱柔柔的洒在地面,投映出他孤单的身影。就如同这么多年来,他把自己放在一个被人胁迫的角色里,去逃避这段不伦之恋的罪恶,恨他,怨他,踽踽独行。
……
新皇登基,朝臣更替。澜璟用最快的速度除掉了澜政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文官武将,加开科举,选拔人才,并重用了不少能臣贤士。
可是退敌有功的四郡总督赵简雍却拒绝了加封宰相的恩旨,依然稳坐四郡,不肯离开。
江南总兵连敬之身穿铠甲,头戴金盔,大步穿过总督府布置华美的庭院,来到了赵简雍的寝殿之外。
守门侍卫看了看在门外站定的人,立刻习以为常的行了礼,高声通报道:“连总兵到!”
“敬之来了?”清透的嗓音从殿内缓缓飘了出来,带着些许晨起时的慵懒,“快些进来吧。”
连敬之对着那侍卫点了点头,便独自迈进殿门,随手将披风挂在廊间的龙门架上,向着内殿走去。
赵简雍素来怕冷,屋子里始终烧着地龙,连敬之掀开内殿的厚缎门帘,夹杂着淡淡檀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刚刚晨起?”连敬之挑眉望去。
只见此刻的赵简雍穿着一身棉质寝衣斜倚在红木软榻间,膝上还盖着一条薄毯,矮桌上的雨前龙井正蒸腾着缕缕热气。
“嗯,今儿个休沐。”赵简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对着榻边的软垫扬了扬下巴,勾唇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刚刚端了一窝水匪余孽。”连敬之笑了笑,大大方方的拾起赵简雍的茶盏喝了一口,继续道,“水龙寨这次算是彻底清剿干净了。”
“辛苦了。”赵简雍稍稍直起身,端起茶壶给他添了一杯新茶,浅笑道,“朝廷这么多年都束手无策的水龙寨,你只用了月余便收拾利落,当真厉害。”
“哪里~”听到赵简雍的夸奖,连敬之虽然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十分受用,朗声笑道,“不过是之前那些人收了黑心银子,并没有真心去剿匪罢了。”
“这杯我敬你。”赵简雍又取了一个青花茶盏,给自己倒了些茶,垂手在连敬之的杯身上碰了碰,调笑道,“我这暖和,今天便留在这儿歇了吧。”
“好。”连敬之高兴的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问道,“听说朝廷有意调你回去任宰相,这么好的事情,你为何拒绝了?”
“好事?”赵简雍冷哼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连敬之,挑唇道,“伴君如伴虎,宰相这碗饭岂是这么好吃的?!如今我在这边独领一方水土,只要岁岁交够了朝廷的税银、贡品,管好我四郡子民,便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赵简雍将手指轻轻覆在连敬之的手背上,喃喃道:“再者说,若是我回了都城,你却不能调任,我们岂不是要两地相隔了?”
“舍不得我?”连敬之心里美滋滋的,凑到他身边调笑道。
“这辈子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会算计琢磨。”赵简雍抬手捏起他线条分明的下巴,浅笑着弯了眉眼,“只对你,却从未有过……”
第一百零二章 不辞而别(上)
初春时节,万象更新,纤长的柳梢头悄悄添了一抹淡淡的新绿。
天气真好,阳光明媚,就连晨风都带着几分春日的气息。这么多天,朝中事物渐渐步入正轨,可澜璟却独自坐在璟王府的庭院中,愁眉不展。
“怎么这样一副难看样子?!”黎玄寻了澜璟整个清晨,终于在花园中找到了他。只见此刻,他正捏着一封密报坐在假山旁发呆,就连枯叶掉落在身上也浑然不知。
“皇兄失踪了。”澜璟回头看到黎玄站在自己旁边,将手中密报轻轻扬了扬,“凌风把元明口供带过去的当晚,他便留了个字条独自离开了。”
“字条上写了什么?”黎玄接过密报,缓缓坐到澜璟身边,发现这地面又冷又硬,不禁狠狠颦了眉。
“大概就是不要担心,也不用去找他的意思。”澜璟低低的叹了口气,或许是关心则乱吧,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陛下的去向并不难猜,一定是去了西北方向。”黎玄垂眸,随意扫了一眼那信中的内容,淡淡道,“你只是不知该做些什么,对么?”
“嗯。”澜璟拼命点点头,那琥珀色的双眸濛着一层水雾,看起来动人无比,“我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去找?找到了……又能怎样……”
黎玄勾唇,抚了抚他柔顺的发丝,低声安慰道:“最近军中无事,你只管在府里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替你去办。”
“如何办?”澜璟不解的抬起头,满眼疑惑的向他望去。
黎玄便顺势捧起他的脸颊,在他白皙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覆在他耳边呢喃道:“相信我。”
……
虽说是官路,可是因为方圆百里荒无人烟,长期不得修缮,这段路面也是坑坑洼洼难行的紧。
澜瑄背着行囊,骑了一匹枣红骏马奔驰在荒山野岭之间。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生活,风餐露宿,又饿又冷,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可是下一个驿站还遥遥无期。
他抬头向遥远的天际望去,夕阳已经渐渐落在山巅,呈现出一片醉人的霞红,可是路边除了荒山枯木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昨夜辗转,心里却越想越痛,直到打开木窗让夜风吹透衣衫,依然窒息得厉害。
这么多年,自己仿佛一直被皇叔强迫,无力反抗。可是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发现只不过是自己对背叛伦常的逃避。
他不顾江山,满手血腥,独自背负一身骂名只为救活自己。
而自己却畏他惧他,厌他恨他,误解他欺凌主君争权夺利。
西北流放之地,森冷苦寒,流刑犯人终日挖山凿石,做着常人无法承受的苦力,几乎每一天,都有人累倒在工地。所以来到这里,看似免了死罪,也不过是痛苦的多活几年而已……
对于澜政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嫡亲王爷,又能撑的了多久?
想到这里,澜瑄心中一凛,立刻又多加了几鞭,想要马匹跑得更快些。他不知道自己疯了一样独自去找澜政究竟想要做什么,碍于上天注定的血缘,他们终究无法在一起。或许,只是想去看一眼,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而已……
天色一点点暗去,就连风都变得刺骨起来,路边的枯树林沙沙作响,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渐渐被黑暗吞噬。
澜瑄又冷又饿,身上也累得如同散架了一般。周围无处落脚,又怕有野兽出没,无奈只能连夜赶路,希望尽快走出这片荒山野岭。他无力的蜷缩在马背上,把缰绳紧紧缠绕在手中,闭了眼,就这样昏昏沉沉的放任马匹独自向前走去……
第一百零二章 不辞而别(下)
越到西北,天气越凉,许久不见的霜雪也再次挂在了远山之巅。流放营地紧挨着几座矿山,这里盛产一种名为冰纹石的美玉,颜色润白,光泽晶莹,打磨成饰品摆件后价值不菲。
所以,朝廷发配到这里的流放犯便常年在此处凿山取玉,辛苦无比。
如今自己又能好得了哪去呢?澜瑄低头看了看已经又脏又破的衣衫,捋了捋头发,又胡乱抹了抹脸颊。长途跋涉这么多天,身上已经带了几分汗臭味,一辈子锦衣玉食,就算独自离宫隐居也日日收拾得干净整齐。在众人心中,他就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那般,不染丝毫烟火气息,可是今天这样一路走来,却狼狈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只是此刻,却顾不了这么多。
澜瑄抬眸望去,被龙霄士兵把守的营地就在眼前,近得仿佛可以看到那迎风舞动的军旗。
“什么人?”
转眼间,自己的马匹就被守卫用亮闪闪的长枪拦了下来,伴着一声低斥,澜瑄才堪堪回过神来。
“寻人。”澜瑄翻身下马,对着打头之人鞠了一躬,低低的恳求道,“只要见一面就走。”
“这是什么地方!想见就见的?”守卫头领立眉竖眼,满脸横肉上都是冷笑。
“朝廷允许家人每逢初一十五两日来探视,我紧赶慢赶才在今天赶到这里,军爷行个方便吧。”澜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悄悄放到那头领手中,赔笑道,“行个方便……”
“呦?没想到还是个有钱的主?”头领有些诧异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衣衫褴褛的澜瑄,毫不客气的收好银子,突然顺势抓住澜瑄的手腕邪笑道,“想见谁呀?”
“澜政。”澜瑄以为他同意带自己去见人了,立刻笑着应了一声,薄唇微启,笑意盈盈,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哦~是去见当年威风八面的摄政王大人啊?”头领冷笑了一声,满脸都是嘲讽,他攥着澜瑄细瘦的手腕,垂下眼皮,用另一只手暧昧的摸了上去,“你长得这么好看,军爷喜欢。这样吧,你陪我好上一次,就带你去见澜政,如何??”
“你……!”澜瑄气滞,拼命想要缩回手臂,却奈何身上没有力气,依旧被那人攥得死死的。他挣脱不开,又气又怕,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的打颤,强撑着对那人低吼道,“青天白日,你吃着朝廷俸禄,却干着禽兽勾当,就不怕王法不容吗?”
“王法?”头领不屑的啐了一口,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几抖,“天高皇帝远,这里我说了算。”
他侧头对着营地里扬了扬下巴,冷哼道:“这地方,有的是朝廷大官,皇亲国戚,像澜政这种权倾一时的,不也得在我手下低头?你还是识相点,军爷满意了,自然带你去见!”
话落,便狠狠拉着他的手,硬往自己怀里拽。
澜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拼死挣扎着向后逃去。
就在二人纠缠的时候,营地里突然走来另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他几步跨到那人身后,拉住他的肩膀,颦眉道:“住手。”
“怎么?姜队长也有兴趣?”守卫头领回过头,见这个男人满脸严肃的样子,不悦的讽刺道。
“身为龙霄将士却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平民,也不怕让人耻笑?”这个姓姜的守卫队长冷着脸扫了他一眼,用力将他推到一边,转头对着澜瑄郑重道:“你回去吧,澜政昨天已经死了。”
“死……死了?”
澜瑄只睁大双眼,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从流放至今不过月余时间,怎么会突然……
“他……他是怎么死的?”澜瑄不敢置信的紧抓住那队长的手臂,抖着唇,嗫嚅般的追问道。
“摔死的。”那人垂眸看了一眼他攥着自己的手臂,也不生气,只是一动不动的任他抓着,一边重新望向澜瑄盈满泪水的双眸,一边缓缓继续道,“矿山滑坡,从半山腰掉了下去。”
“那……他的……尸体呢?”
澜瑄此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起来。他不得不用力攀着那人的胳膊,才让自己勉强站住,可是泪水却像决堤一般涌出了眼眶。
“应该丢在乱葬岗了吧,这里的犯人死了,你还指望有人来收尸送葬?”姜队长摇了摇头,慢慢将他的手从身上扒了下去对着北面的山坡扬扬下巴道,“你若是不怕,就自己去找吧。”
话落,便再次冷冷的斜了一眼身旁的守卫头领,转身向营地内而去。
第一百零三章 归途(上)
起风了。
澜瑄步履蹒跚的离开营地,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狂风卷起的漫天沙尘之中。
紧跟着,一个高大身影突然从营地外的枯树后走了出来,深邃的黑眸凝结在门口守卫的几个龙霄士兵之间,一动不动的,带着刺骨的冰冷。
“黎将军在哪?”一个将领模样的健壮男子从营地内匆匆赶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对着身旁亲兵追问道。
“就在营外。”那人也远远的向外张望了片刻,随后恭敬的回禀道,“来人说黎将军还有要事在身,让您速速出营来见。”
“那就……那就再快一些……”将领有些疲惫的用手擦了擦从头盔旁淌落的汗水,挣扎着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一路小跑,齐刷刷的来到大门之外。
果然,黎玄正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肩的望着众人,墨色的衣摆在夹着沙砾的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抬眸见到驻军将领飞快的来到自己面前,行了礼,才冷冷的用手指着营门处方才“调戏”澜瑄的守卫头领,沉声道:“叫他过来。”
“额,是。”驻军将领先是惊愕的回头看了看那人,却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点头哈腰的差人将他带到了黎玄面前。
“黎……黎将军……”
守卫头领来到黎玄面前,见到他满脸薄怒的样子,腿脚突然有些发软。这个名震四方的战神,这个享誉诸国的大将,在他身上永远带着一种身经百战之后,被鲜血洗礼过的摄人威压。
他抖了抖唇,“噗通”一声叩拜在黎玄脚下,既惊恐又不安。因为不敢抬头,只能畏畏缩缩的伏在地面上,等着黎玄发话。
“不知这位‘将军’,从何时开始,这个地方是由你说了算呢?”黎玄歪着头,似笑非笑的讽刺道。
“啊……”守卫暗暗抽了一口凉气,惊恐的抬头望去。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不敢?”黎玄嗤笑了一声,目光如同凌迟一般刺得他生疼。
“将军,将军恕罪!”那头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匍匐在地上抖个不停。
“你身为龙霄将士,不但目无法纪,口吐狂言,还利用手中权力收受贿赂,欺凌百姓。”黎玄咬着牙,怒意在周身缓缓蔓延,“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当真不敢相信你们西北流放地的驻军竟是如此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