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把乱糟糟的地面收拾干净,然后向那位被追赶的黄衫女子了解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因家中欠债难以偿还,被人卖到此地暗娼馆的,今日来了客人,她陪酒后被强逼着卖身,她抵死不从,客人便对她施暴。她不堪受辱侥幸逃出来,客人便追在后面,这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周蕙听后,立即支使店里的伙计去报官。
只是这女子在此地无依无靠,即便报官也无法保这姑娘安全,几人商议后,周蕙问:“你可愿意来我店里打个下手?我店中正好缺个账房伙计,若你愿学,我教你识字算账。若将来你找到回家的法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女子登时热泪盈眶,当场跪下磕头,千恩万谢。
三思也松了口气:“周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周蕙的笑容温和却有些拘谨:“举手之劳罢了。小店经营不错,多张嘴吃饭不花什么钱,还热闹。倒是岑姑娘古道热肠,寻常人等碰见这种事,都是避之不及的。”
虞知行哼了一声:“她这是多管闲事,这毛病得治。”
“商公子不也管了这闲事吗?”周蕙善意道,“我看岑姑娘浑身湿透了,想必冷得很,你若是不嫌弃,可随我来换身衣服,再喝碗姜汤。”
三思道谢,跟着周蕙进了里间。
书铺的后方是一间小院,打理得很精致。
近些年印刷业方兴未艾,墨印的书本都是走俏货,非富贵人家轻易买不起,能经营书铺的都是有些家底的人。明宗也做印刷的生意,但三思很少遇见女子出来做这行当营生的,毕竟书生多是男子,打起交道来自然是男子比较方便。这周蕙不像是那种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女子,言行间十分拘束,说话语调偏低,一看就不是惯常做生意的料,何况再过几日她便要与郭真大婚,这个时候本应是忙着打理自己婚事的时候。
周蕙先到厨房吩咐厨娘熬一碗姜汤,再向卧房去。这一路上除了两个帮工,三思都没看见周蕙的家人,心中略有疑惑,于是旁敲侧击道:“周姑娘真是能干,年纪轻轻的便将里里外外操持得这么妥帖,若是被我爹瞧见,又要说我不出息了。”
周蕙叹息道:“我倒是羡慕岑姑娘你,家中有人帮着操心,你自然享福就是了。我是因为没人搭把手,不得已才出来抛头露面的。”
三思有些犹疑:“你的家人……”
周蕙苦笑:“家中长辈皆已不在,只留下这间铺子和几亩薄田。胞弟椿儿还太小,十一岁,我让他专心念书。我与椿儿相依为命,我便是想撂挑子,也还得顾及他的一口饭。”
“确实太不容易。想来周姑娘的胞弟必然对你敬爱有加。”三思道,“可将来你嫁入郭家,再要兼顾娘家就很难了。令弟年纪还这么小,要挑起大梁恐怕还需磨炼。”
周蕙没有立刻接茬,三思感到她似乎苦笑了一下,然后便听见她低声喃喃:“我当家的时候,也没比他现在大多少。”
三思怔了一下,但不确定周蕙这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便没顺那个话茬,道:“这几日忙着出嫁的安排,想必周姑娘你也忙得焦头烂额,我们还给你添了一场麻烦,实在抱歉。”
周蕙眼角弯弯的,笑得十分温和:“岑姑娘多虑了。”
周蕙领着三思一路来到自己的卧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衣裳,递给三思:“岑姑娘,你我身量差不太多,你先换上。”说着又拿来一条帕子,搁在屏风上,“这帕子是干净的,你把头发擦擦,以免着凉。换下的衣裳放在这儿就行,我让下人洗好,改日给你送过去。”
三思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带回去自己洗就行。”
周蕙也不勉强她,点点头,在门口指了指屏风:“这后头有方布,你自己拿一条把湿衣裳包起来。”
三思道:“多谢。”
周蕙道:“那我先出去了。”说着关上了房门。
周蕙的卧房收拾得很整洁朴素,没有华丽的装饰,仅仅窗台上摆了两棵小盆景,看起来憨态可掬。
桌面上摆了几本书,放在最上面的是去年朝廷主持编纂的《新修本草》,看着已经被翻得很旧了。
三思有些意外。她之前在岑长望的房间里见过这本书,当时还好奇翻了几页,没一会儿就放弃了。这套书不是普通门外汉能拿来附庸风雅的,其中药理十分艰深,但周蕙不仅要操持家事还要打理生意,居然还能潜心研究药理,实在是难得。
她先换上了干燥的衣物,再擦了擦头发,把换下的湿衣物卷了卷,绕道屏风后面找包裹布。
屏风后是周蕙梳洗的地方,有浴桶和妆台,旁边有一堆形状不规整的布料。三思弯下腰挑拣,忽然嗅到一股药味。
那药味十分微弱,似有似无的,带着点甜。她用力嗅了嗅,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梳妆台的妆奁上。
三思走近,弯身凑近那妆奁,确认味道由此散发。她从里面辨别出了几味药材的味道,但还剩下几种从来没见过的。她皱了皱眉,这味道虽然不难闻,但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虽然好奇,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打开妆奁一探究竟,抽了块方布,把湿衣服一裹就出去了。
周蕙体贴地在门外等她,带她原路返回。
三思一边整理着怀里的衣物,一边道:“周姑娘真是博学,那《新修本草》里十个字有八个字我看不懂,你居然能看得进去。”
周蕙怔了一下,但很快偏过头,让自己的表情离开三思的视线,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平日无聊时随便翻翻。”
三思“哦”了一声,然后注意到周蕙的脚步微微加快,改变了回去的线路。
她有些疑惑,但没有发问。
这条路经过后院的小花园,也通向外面的店铺。周蕙领着三思经过一间屋子时停下,在房门上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声音略显稚嫩,是个少年。
周蕙推开门。
当即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这药味只要是个人就能闻到,三思那鼻子最怕这种五花八门药材混在一起的味道,连打了几个喷嚏。
“椿儿,在做什么呢?”周蕙站在门口问道。
屋里的少年回答道:“早晨新得了个方子,我做个安眠丸试试看。”
周蕙点头:“也别一心扑在上面了,莫要荒废学业。”
“是。”少年答道。
周蕙则关上门,带三思继续走。
三思揉了揉鼻子:“这位便是令弟?”
周蕙点点头,笑道:“椿儿平日最喜欢捣鼓药材,我也随他去,想着若是考不取功名,也能做大夫谋生。除了四书五经,他最爱看的就是医书,连带着我也有所涉猎。”
“原来如此。”
等周蕙和三思出来,雨还没停。
官府倒是来了两位差役,带走了那被绑的男子,并让黄衫女子与他们一同去指认那暗娼馆。
虞知行向周蕙借了两把雨伞,与三思一起向周蕙道了谢,原路返回,顺便把那卖扇子的小贩好心递来的雨伞还回去。
入夜。
雨好不容易短暂地停了,焦浪及在屋子里憋了一整天,提着自己的斧剑满腹牢骚地敲开了虞知行的门,叫他们陪自己去院子里过招。
虞知行刚用过晚饭,不想太大动作,就把三思叫了出来。
三思还没跟焦浪及交过手,二话不说就掏出兰颐送给自己的礼物,跃跃欲试。
焦浪及到提着斧剑,看着三思正往手上戴那银丝手套,好奇问道:“这是哪门子的兵器,我还是头一次见。”
虞知行闲适地靠在长廊凳子上,手里把玩着三思白日里买的那柄扇子:“这可是有钱人家才弄得到的东西,你这穷鬼当然没见过。”
三思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到指尖有坚硬的东西牢牢卡住指甲,仔细看才发现这手套五指尖都有细小锋利的锥子。
焦浪及摆了个架势,让三思先出招。
三思没跟他客气,足尖蓄力,三两步便倏地贴近焦浪及,右手直击他面门。后者一惊,连忙以剑格挡,同时向下一铲,击向三思足部。三思掂量过那斧剑,没有直接硬碰硬,双腿一错,踏着斧剑就踢上了剑柄。焦浪及一个转身把三思甩下去,冲她的落地点挥剑。三思凌空扭转方向,侧身,一掌击向剑身,发出“叮”的一声响,趁着反作用力旋身,一脚踢在焦浪及膝弯处。
虞知行看这二人顶着月亮过招看得津津有味,顺手展开那折扇,露出上面的女子画像。
那女子一身红衣风华绝代,就是没注明他也知道那是谁。
虞知行愣了一下,这人他可太熟了,画得还真像。他顿时心下庆幸,得亏那小贩没找出自己的人像来,不然今日估计就要穿帮了。
他啧啧地笑了两声,反复将那扇子上的女子看了两遍又合上。
焦浪及猝不及防半跪于地,大惊,却并未停住,趁势以腿横扫。三思才刚落地就受袭,一把握住斧剑的剑刃侧翻而过,在焦浪及起身刚准备挥剑的空档,一脚踢把剑身踢得翻了个面。焦浪及从先前那一掌中就体会到了三思的内力,早有防备,于空中甩剑重握,直刺三思。三思却将腰向后弯,整个人在剑下翻了个身,紧接着脚尖点地,向焦浪及胸前袭去,虽然被后者侧身躲开,却割破了其胸前的衣裳。
第23章 红喜事乍遇飞来祸
三思这才忽然感受到兰颐在这手套里设计出的门道——配合她的掌法,此物不仅刀枪不入,还能化为利器。
焦浪及素来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头一回碰见这个年纪的对手,心下大赞,丝毫不敢怠慢,剑锋愈发凌厉。
重剑迎面刺出,三思不闪不避,直到剑锋即将贴上鼻尖,才一个侧身,抓住剑身继而一掌击出。焦浪及登时虎口发麻,斧剑偏离原本的进攻路线,连带他也错了步子。
虞知行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牛头你输了!输给人一个刚下山的小姑娘,羞不羞!”
焦浪及活了二十四年,输赢参半,却从来不晓得什么叫羞。
他把剑往背上一背,甩着手腕,双目绽光:“了不起了不起,我这辈子对上明宗掌法就没赢过。岑妹子,除了白虹观那老尼姑,这可是头一回有姑娘能接住我的剑。你这力气了不得,我看就算在明宗里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你既然下山,那么今年一定要去谈兵宴,我带你见识见识天下武学,你这个年纪就有这等深厚的内力,将来大有可为。”又咂了咂嘴,“明宗确实了得,你们这些年轻弟子出来,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内力扎实。”
虞知行走过来拍开焦浪及拍在三思肩膀上的手:“你干脆说她力大如牛不像个姑娘还更贴切些。”
三思回到廊上坐下,盘着腿:“我早就想去谈兵宴了。”
谈兵宴每年都办,三年一大宴。小宴是个门派想办都行,只要跟少林那边说一声,就会有派僧人去做记录,虽然偶尔也能蹿起个把新秀,但号召力远远比不上三年一次在登封举办的大宴。每到大宴,天下的英雄都蜂拥而至,门派云集,竞争十分激烈,能在大宴上崭露头角的,不论老少,都是很有几把刷子的高手。
虞知行也坐过来:“想打红榜?”
“就想比武。成日在山上,见识太少了,打架都打不出新花样。”三思掰着指头数,“你看,连郭家那个枯焚掌我都没见过。还想看玉屏谷的断金指、白虹观的冰霜剑、逍遥门的绵剑、耿家的化骨手……对了,最想见识的还是少林的龙爪手和棍法。”
焦浪及笑:“等去了谈兵宴,什么武学都能瞧见。你就盼着吧。”
三思问道:“你们可曾与耿家人交过手?那化骨手果真如传说中一般令人胆寒?”
虞知行扬了扬眉,这已经是三思几日来第二次提起耿家了。
焦浪及拎着斧剑一上一下地练臂力,肌肉一耸一耸:“前年我跟耿玉琢在小宴上交过手,只在他手底下走过了五十招,那手黑的,招招要废老子。去年是在洛阳办的,他没上台,他妹妹耿琉璃倒是一鸣惊人,击败了金玉堂的护法和苍山派少主余澄玉,最后败于碧落教三座使兰茕之手。不过耿琉璃比余澄玉大两岁,若是同年,估计她也讨不了好。毕竟逍遥门的剑法可称当世第一。”
三思对金玉堂和逍遥门都不了解,倒是没少听兰凌宇讲过兰茕——
“那女人打野架长大的,纯粹是个泼妇打法,动起手来极其下流。武功比她高的都不一定能打赢她,路子真没她野……得亏我得教主言传身教多年,不然还真制不住她。”兰凌宇当时恨的牙痒痒,显然差一点输就给人家了。
当时三思不由得想起兰颐那被岑长望心心念念记恨的一记撩阴腿,恳切赞美道:“你们教主路子也挺野。”
焦浪及继续道:“耿家人动起手来都十分狠辣,耿琉璃的化骨手虽然没她父兄那么成气候,但继承了他们耿家一贯的心狠手黑。我听说那个金玉堂的护法在比试之后干脆没保住自己的左手,半辈子就这么给毁了。”
三思砸了砸嘴:“耿琉璃现在红榜上多少位?”
焦浪及一下一下地举着剑,没立刻想起来。
虞知行道:“大前年耿深在英雄榜上排第一,去年被少林的普鉴大师打了下来,暂居第二。大公子耿玉琢连续三年排在三十七,耿琉璃一百零九,老三耿玉衡没上榜,老四耿玉瑾一百五十三。”
“一百零九?”三思有些惊讶。
“确实偏高。”虞知行一抛琉璃球,接住,解释道,“一来耿琉璃是个女子,老天给了一副好皮囊,芳名远播,一般人都不会太下狠手跟她打。二来,耿家如今如日中天,有的是人想要拍耿深的马屁,一个虚名而已,让了就让了。不过她水平还是有,如果不掺水,我看也能排在一百三四十左右。”
三思跟兰凌宇比试多是平手,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要打败耿琉璃应该问题不大。
虞知行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蠢蠢欲动,笑道:“你连牛头都打赢了,打耿琉璃没问题。你这个年纪能练成这样已是天赋异禀,就是实战经验少,若碰上刁钻的恐怕要吃亏,回头咱们几个多磋磨磋磨,你好攒攒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