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抬头,所见是一身青衫的修士,容貌一等一的好,只是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仓晓瞪了承缨一眼。
承缨即刻改口,道:“三……三日前就知你要来此处,可有要紧之事。”
他早听说仓晓养了一个孩子,却不想是如此费心费力,看上去是又当爹又当娘的。
仓晓道:“来送你个徒弟,你要不要?”
“徒弟?”承缨垂眸看了哪吒一眼,道,“这徒弟送到远方山不太对吧。”
“那你说送到何处?”承缨一向爱才,这白给的徒弟岂有不要之理。
承缨抚了一把手中的浮尘,道:“乾元山,金光洞。”
“这……”
这自然是不能,自哪吒降世那一日起,乾元山仓晓不止去过一次,回回都赶上太乙真人云游在外。这必然是还记着当日“有师徒之缘,却不在此时”的话,不肯见他。
“承缨,你我一处多年是好友更是知己,你不收他,我可再没别的去处。”仓晓向来不求人,但凡开口,也不要人为难。
承缨低头看着哪吒,哪吒略略蹙了眉头没有说话。
良久,承缨叹了口气,道:“留下可以,我不做他师父,更不会教他什么东西,你可应允?”
“自然应允。”仓晓拍了拍哪吒的肩膀,道,“快叫先生。”
“先生好。”哪吒低低唤了一声。
承缨摇了摇头。
入夜,仓晓将哪吒安置好,来至承缨屋外。
承缨点着灯,正在竹片上刻字,听到叩门声,放下手中的刻刀起了身。
仓晓带笑而来,虽去了面纱,却仍作女子的打扮。
“你这是……上瘾了?”
“我这是小心为上。”仓晓闪进房中,坐下后低声道,“此乃迫不得已之计策,你就莫要笑我了。”
承缨叹了一声,道:“不是我要笑你,但凡人知道了,哪个不笑话你?堂堂东海三太子,去给别人当丫鬟,当奶娘?”
“不是丫鬟……不过尽些力罢了。”这话说的,他上赶着一般。
“尽些力?若当真是这样想的,犯得着为他去鬼门关走一遭。”承缨说话间,伸手在仓晓肩头轻轻捏了一把。
“嘶——”仓晓吃痛,忙将承缨的手一把拍开,道,“你知道还碰。”
承缨轻笑一声道:“三太子好大的脾气,倒怪起我来了。哪吒亲手放出的震天箭,莫不是一箭落在你心上了?”
“你,你怎生满口胡言?我一个大男人保护一个孩子不应该麽?”
“孩子?”承缨啧了一声,道,“能拉开乾坤弓的孩子,可真是个好孩子,敖丙你不愿意醒,我可不愿再多费口舌了,由得你去。”
他算是全明白了,鬼门关走一趟算得了什么?便是真死了,也还有下辈子不是?仓晓这个人,是当局者迷,迟早有一天后悔。
仓晓垂眸看着桌上雀跃的灯火,没有说话。从前他是有私心的,他想与哪吒结交,免除一死,现在,他想看着哪吒平安无事的长大,更想看他登上云端的那一刻。
“承缨,我有时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他蹙了眉头,一时再没话。
承缨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算一步,你身边这么多人,总不至于看着你去送死。我后山有药池,你趁着无人赶紧去吧。”
“真的?”
“我骗你不成,你这一箭打乱了灵力,可得修行好一段时候。你不听我的,我也不想再管你。”承缨颇为无奈,有些事,他说的再多再有道理都不如仓晓亲自经历,回首再看方觉当时蠢钝。
“我知你不会见死不救。”仓晓道了谢,起身出了房门。
他曾也在远方山修行过一段日子,对各处都十分熟悉。后山的药池中有一株仙草,灵草养活水,活水救人性命。
月色流溢在水面,波光又盛着天上的星。
仓晓将衣裳放在近处,整个人除了脑袋皆浸在水中。
药池的水很暖,肩头的伤口处痒痒的,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时候。
得过且过是一日,满腹愁思又是一日。
他闭了眼睛,放空思绪,去享受静谧的夜。
林中,哪吒手握着红绫,朝着药池的方向而来。
颈间的明珠微亮,他借着满天的月色和这一点光寻找着仓晓的身影。
仓晓这个人对他很好,像天上朦胧的月,虽在浩瀚银河中看起来并不是多么耀眼,可一但失去,就失去了全部的光。他难以想象失去这个人之后的场景,最好时时刻刻都能见到。
药池,仓晓正打着呵欠,蓦地有鸟雀惊起之声传来,他抬头望去,不远处站着个小小的影子。
哪吒……他穿了衣裳,发梢仍沾着不少水珠。
哪吒远远看着他,虽看不清相貌,却十分确定。待仓晓走近来,他忙转了身,用手捂着眼睛。
“这是怎么了?”仓晓问他。
哪吒道:“使者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容貌,哪吒便不看。”
原来如此,仓晓略略一笑,将腰际塞着的轻纱仍旧挂在脸上,道:“转过来吧。”
“嗯。”哪吒转过身来。
仓晓的头发湿漉漉散在肩头,连带着眼睛也氤氲了水汽。
“使……使者。”哪吒原是不会分辨美丑的,只是见过仓晓再看不得别人。
“怎么了?”仓晓蹲下身来,看着他。
哪吒垂眸道:“承缨道人是不是……不喜欢哪吒。”
他想说的不是这一句,可当见到仓晓便只剩下这一句。
仓晓摸了摸他的头,道:“不会的,不是不喜欢,是怕耽误了你。”
“耽误?”
仓晓道:“是,你的天资很好,迟早会遇上适合自己的人。”
“这样……”哪吒看着他,思量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有意放出的震天箭,我以为放出去它会自己落下来,更没想伤害东海中人,方才所说大半是气话。”
他生气,他委屈,可这一切不该叫仓晓来承受。
仓晓将人抱了一抱,沉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纵使哪吒再如何,仓晓也不会恼了他。
二人在林间待了许久,山上的夜风微凉,带着很重的湿气。
远方山是修行的宝地,仓晓送了消息回东海,只说与承缨道人一同修行,便留在此处安心养伤。
哪吒留在远方山的消息不曾传出,东海龙王也不再追究。
说到底是爱子心切,在旁人眼中他对哪吒做的确实有些过了,在龙王眼中就更容不得。
不过既说了修行,仓晓也不会浪费这块宝地。
后山除了药泉,还有一处择云洞,仓晓与承缨借了这清静之地,每日便只有修行,偶尔出来沐浴更衣再去竹舍处看看哪吒。
如此不知几月余。
“丙哥哥。”那日带他们进门的少年一路跑至药泉,喘着气道,“先生叫您去吃些东西,你现在可去?”
仓晓回过身来,看他出了不少汗,也不着急起来,只问他道:“你倒知道我今日出来,怎么……跟随承缨多年,还只叫先生?”
少年道:“您出来的日子是先生算出来的,能有上仙山修行的机遇已是戬儿之福,又哪里敢奢求什么师徒之缘。”
“戬儿……你大名叫什么?”
少年闻言,只拱手道:“还未向丙哥哥提过,弟子姓杨名戬,未记事起就在先生身侧了。是先生好心收留我在这远方山,并不算是他的徒弟。”
杨戬?仓晓看着他眉心的金纹,心中略有些许讶异。承缨这个人说起修行,又看不出来具体如何,说是元始天尊的徒弟,又没有真凭实据,哪里就有本事留杨戬在身侧呢。他记得杨戬的师父该是玉鼎真人这号人物才是。
“如此,你稍等片刻,我穿好衣裳就来。”
“是。”
片刻后二人才动身往竹舍去,林中风很轻,划在脸上温柔的很。
仓晓看着矮他一截的杨戬道:“今日怎的你来了,我记得平日里皆是我自己过去或是哪吒来的。”
杨戬道:“先生新得了一样宝贝,想趁着这空挡叫您去看,否则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是心急了些,可是打扰着了?”
“他是这样不按常理的性子我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仓晓叹了口气,垂眸看着杨戬,道,“只是待会儿见着人,可不能再叫什么丙哥哥。”
杨戬杨戬笑道:“戬儿记得,要叫……使者。”
“是了……”仓晓弯了眼睛,一抬头,正看见不远处哪吒立在月下,林中月色很淡,叫人看不清神色。
“哪吒。”仓晓唤了一声。
哪吒闻声便走过来,见仓晓只着了一件单衣,直接将自己手中的红绫丢了过去。
多少年的红绫,饶是历经风霜也不改这夺目的赤色。
“使者刚从药泉出来容易着风寒。”他话说与仓晓,眸光却落在杨戬身上。
红绫落在身上,批在肩头,仓晓道:“咱们这便过去,省的叫承缨心急。”
“是。”杨戬道了一句,略略挑了眉头,与哪吒分开了一些。
一路上三人也不言语,仓晓惦记着承缨之事,哪吒与杨戬更是彼此无话。
待到竹舍,已有三两个孩子端着饭碗满院子的跑。
承缨很会收徒弟,单是院中的几个,年纪虽小,样貌根骨却个顶个儿的好。
竹舍,承缨依旧刻着竹片,面前是些小菜和一个小巧的锦盒。
“今日是怎么了,还特地差个人去叫我?”仓晓坐下来,哪吒与杨戬站在二人身侧。
承缨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东西,道:“我从旁人那儿得了件东西,自己是用不上了,你看看留是不留。”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还用特地与我商量。”
“多说无益,你自己打开便知晓。”
仓晓看着那锦盒,待打开来,入眼的两只镯子,一只玉镯,一只金镯。
“这是什么宝物。”仓晓满脑子只剩下“金玉良缘”四个字,这铸造镯子的人还挺有心,一次一对儿,是要贺新婚麽?
仓晓看着承缨,承缨却垂下眸子故意躲开他,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与容天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仓晓将玉镯取出来,只觉触手生凉,藏着好些灵力,是件宝物不错,可他仿佛也用不着。
“既然你不留着……”仓晓看了杨戬和哪吒二人一眼,道,“就给两个孩子吧。”
“随你。”
“这……”杨戬看了承缨一眼,道,“使不得,我原是用不到这样好的东西。”
“如何用不到?”仓晓拉过杨戬的手,将玉镯套在他腕上,道,“你跟着承缨这么多年,自然受的起。美玉配君子,日后戬儿也是君子。”
“这……”
杨戬看着手上的东西,没再说话。
仓晓将锦盒盖住,放在哪吒手上,道:“这只是你的,还不快多谢承缨道人。”
“是。”哪吒将东西收好,却也只是淡淡说了个谢字。
承缨看着哪吒,总觉有些不同,这孩子说来没有杨戬大,心思却仿佛比杨戬还要多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我来啦,我带着更新回来啦_(:з」∠)_
第11章 修行
宿在远方山的这些日子,仓晓大半的时光是在闭关修行。
只是自打杨戬叫过他之后,每次出来,总能瞧见哪吒在后山等着,无论寒暑风霜。
时间长了,仓晓总觉得哪吒睡在后山一般。
对仓晓而言,修行从始至终都是一件穷极无聊之事,不过抛除杂念,与天地合一的感觉,实在也不可多得。
洞外春去秋来,洞内风光依旧,也未尝不是一件神奇之事。
能用心感受自己和这座仙山,远比在外应酬人要自在闲适许多。
三月春,天未破晓。
仓晓出洞时,闻得满山的花香,眼底月下皆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少有的,哪吒不曾在后山等着。
他松了口气,沐浴后独自往竹舍方向去。
不是他不愿看见哪吒,而是他灵力未稳,若是出了差池现了原形就前功尽弃了。
这一次,也不知山上过了多少日子,仿佛闭关之时,山上的桃花树还没有这么多。
“使者?”
有声音传至耳畔,仓晓回头只见当日的少年竟已与他差不多高。
“杨戬?”要不是额间的金纹,他险些认不出来。
杨戬拱手道:“此来六年有余,使者别来无恙。”
“六年……有这么久?” 他只当是个把月,洞中暗无天日的,他居然待了足足六年。
杨戬笑道:“使者不觉什么,可有人却度日如年,夜夜宿在竹舍,心却留在后山呢。”
“你说——”仓晓正说着,忽被远处的人声吸引。
“吃人算什么,山精鬼怪哪个不吃人,你见得可少?”
“哪吒哥哥,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你胆子小,不去就行了。”
“我……”
仓晓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二人,一个全然不认得,一个却一眼认得出。
“使者?”哪吒看见仓晓,略略愣了一愣,下一刻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哪吒。”仓晓应了一句,算来也是十多岁的孩子了,竟与杨戬的个头也差不多。
哪吒看着他,一如当时百凤山下被仓晓发现的小小一个,低声道:“使者修行了好久。”
到最后连音声都听不见。
杨戬笑了笑,道:“是很久了,哪吒兄弟都在后山等成石头了。”
哪吒弯了嘴角看着仓晓,仓晓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久等了,我也不知这一闭关就是这样久。”
哪吒道:“不久,便是十年百年也等得。”
仓晓闻言略略一笑,叹道:“真是十年百年,我可认不出你了。”
哪吒道:“无妨,哪吒定然一眼认得出使者。”
“是麽?”仓晓垂眸,心道若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可说不出究竟是福还是祸了。
他看了杨戬一眼,道:“这些年可有陈塘关的消息?”
杨戬道:“有,素知夫人与李将军一同上阵杀敌立下不少功劳,其余的也便没有了。”
“如此……”
“素知夫人是何人?”哪吒见他二人议论,便问了一句。
仓晓闻言,看了杨戬一眼,道:“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