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季教授的各种不按常理出牌,让他们真真切切地领略了一把天马行空的畅快,才催生出了全一峰的这个念头。而且这个想法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旦破土而出,就以势不可挡之功,在他的心中疯狂滋长,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简直不吐不快。用队里大老粗们的话说,就是这种“带你装X带你飞”的感觉,真爽。
连李允彬这种局里的技术顶梁柱,也不时地感慨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循规蹈矩了?
然而,刑侦工作面对的场景千变万化,无论是叵测的人心还是难料的环境,细微的差异都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后果,证据之间的微妙联系,甚至是嫌疑人的一个微表情,林林总总,都唯有靠一位位老刑警日积月累的经验,才能将一桩桩案件抽丝剥茧,直至真相。
对于刑侦工作的这个特性,全一峰十分了然。但是,再离奇的案件、再特殊的经验,总归脱离不了人和社会因素,它就总归是有规律可循,可能这些规律自身就足够复杂,按现有的水平根本无法将其充分识别。但真的就不值得去尝试一下呢?
即使仍旧是以个人主观经验和判断为主,计算机技术为辅,但是如果把更多的主观经验汇总起来,应用更加先进的计算机技术,是不是就有可能做出一些改进,甚至可以将计算机技术目前在侦查中的被动辅助,升级为主动出击呢?
当全一峰跟季廉颠三倒四地说出这个最近一直纠缠他的想法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天马行空的本事并没有比季教授逊色多少。
我大概是被他传染了?全一峰转头看看副驾驶座上沉思不语的季廉,默默地想。
全一峰发现季廉在思考的时候有一个小习惯,就是会不自觉地咬上自己的手指关节。所以在他身边呆久了,会时不时地听到他突然轻轻“啊——”地喊一声,那肯定是他把自己咬疼了,才突然意识到又犯了坏毛病,赶紧松嘴。
“咳咳”季廉发现全一峰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食指关节上的小半圈牙印,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说:“你这个想法本身没什么毛病。不过在对它作任何评价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全一峰表示洗耳恭听。
“首先,有相似甚至相同想法的人很可能不止你一个。你有没有途径去了解是否已经有人在做,甚至已经做出了成果呢?无论是国内的现状,还是国外的现状,都最好有一定的了解。主要是因为对现有的程序的改良,一般都比从头打造一个全新的系统要省时省力很多。”
“其次,这个系统,方便起见,我就暂时称呼它为侦查系统,一线刑警的经验是最重要的内在逻辑。虽然目前主流的自主学习可以弥补一部分的输入性经验缺失,但所谓的自主学习的技术还远没到成熟的阶段,说白了,就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一线刑警经验的输入,系统的逻辑缺陷有可能会使它根本不具备可用性。”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有想过这个系统的经验范围吗?也就是说你是打算仅仅将你自己的经验作为系统的内在逻辑,或者也包括市局所有的刑警队员,甚至更广?这是个范围问题,当然也是一个预算问题。这里不仅指可见的资金预算,也包括所有参与人员的内含经济预算。”
“当然,参与人员除了经验丰富的一线刑警,自然还包括计算机专家。虽然现在警队内部也有不少计算机领域的专家,但肯定还需要外部的专业人士的参与。那你有没有考虑过需要邀请什么机构以及以什么名义来进行合作呢?假设是跟大学合作,以我的个人经验,这种项目的声誉效益大于经济效益,但只要是政府部门牵头的,学校方面的阻力一般不会太大。”
“好,以上的问题基本上都是针对系统的框架而提出的。系统框架好比人的骨架,而数据才是血肉。如果血肉不足,骨架再大,也是风一吹就倒的纸片人。但数据很可能是一块硬骨头。无论是数据的数量和质量,还是部门间的壁垒,都有可能是严重的问题,特别是后者。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可笑,但对于一个正规的侦查系统,总不能依靠,嗯,黑客技术,自由但违法地获取侦查需要的数据。”
说到这里,季廉停了一下,转头朝全一峰眨了眨眼。
全一峰第一次在季廉的脸上看到了这样有点狡黠的表情,可能还有一点点自嘲。但这表情,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啊,全一峰在词汇贫乏的大脑里搜刮了一来回,决定忽略这个事情。然后,他感觉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熟悉……
季廉明显误解了全一峰此刻呆滞的表情,以为是自己过分直白的剖析伤害了小全警官的积极性,连忙补充道:“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对于大数据的问题,不可能也不需要一时半刻就解决掉,可以尝试在系统成型后,根据数据环境的改善情况,持续地对系统做细节方面的调整。总而言之,当前的社会,整体上都在经历着由计算机技术革命带来的系统升级过程,你的这个设想,在这个大环境中,是非常符合趋势的。当然,其中涉及的各种细节和各种关系,也非常庞杂。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鉴于季教授并没有参悟到全一峰刚刚的呆滞只是被他的小表情萌到宕机而已,所以他的安慰理应是无效的,或者反而使全一峰回过神来之后,万一再次深刻体会到教授和学渣之间的巨大鸿沟,可就是要真情实感的自闭了。
幸亏全一峰也是一个骨骼清奇的。早在读书那会儿,他就练就了一身对付老师长篇大论的独创本领,即使是面对连城之璧的季教授,他也能做到非常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自动屏蔽!所以说,永远不要随便怀疑人类的多样性,学渣的生存技能往往满点。事实上,对以上直教人似懂非懂的大论长篇,他基本上最后就听进去了季廉的那句“值得一试”。
成,既然专家都说可以,那就干。
回头就跟局长报告去,争取整个什么联合工作小组,把季教授正式拉入伙!
第15章 增光修车行
闵庄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但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岔子。
又是从闵庄回临舟的这条路,又是城南新区。这一个多月来的反复经历,都快给全一峰对临闵公路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来时还一路顺畅的路面上,此时竟排起了长龙。车外急躁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内倒是还挺平静。季廉抱着平板电脑在看着学生的论文,触摸笔在指尖轻巧地打着圈儿,时不时停下来写写画画些什么。全一峰先是接了个老局长打来的电话,而后又给王富回了个电话,一来一回,不知不觉中将近半个小时就过去了。车子只象征性地往前挪了四五米。
“是前面出车祸了吗?”季廉打开手机搜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交通事故的消息。汇报完工作也交代完事情的全一峰干脆把车子熄了火,百无聊赖地把自己挂在方向盘上,偏头看着季廉,正想说什么,就听到身后警笛的声音响起。
他俩齐齐向后看去,大概警车这时也没办法加塞进车龙来,警车只远远地停在外围,倒是几名警员下车徒步往他们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人经过他们车窗的时候,被全一峰拦住了。只见全一峰降下车窗玻璃,熟络地跟他打招呼,一看就知道是熟人:“老周,这么巧啊,前面出啥事儿啦?”
老周看清是全一峰,有点惊讶,停下脚步靠近车窗说:“全队你怎么在这儿?真是巧了。”说着,他往衣兜里摸出包烟,正要抽出一根给全一峰递过来。见全一峰忙摆手的样子,又收回烟盒,讪讪的说:“你不好这口啊?市局的领导果然不一样……”
全一峰预感他要开始扯些有的没的,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你这客气的,大伙还是抽的多,我这是刚戒了,刚戒。对了,你们这赶着是要去干嘛呢?”
“有群众报警说前面打起来了,聚众斗殴。”
打个架能把主干道给堵死了?这得什么规模?季廉觉得自从走近了刑警的生活,这日常际遇的画风貌似越来越诡异了。
老周看出了他们的疑惑,解释道:“唉,这你别说,前面围着一两百号人呢。”
“我靠,那得是特警那边的事了,你们这是掺和个啥呀?”
“不是,全队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一大帮子人原本也不是冲着打架来的,就是一群受骗群众,来围堵跑路的老板,就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起来了。哎,先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过去,回头再聊哈。”
老周一走,全一峰就解下了安全带,一边跟季廉说:“我过去看看,你要一起过来吗?”
好奇宝宝季教授自然是跃跃欲试的,也放下了电脑准备下车。就听全一峰跟他说起老周:“这个老周啊,是城南支队的副队。原本也听说过名字,上次出租车司机遇害案件的时候才打过几次交道。这人怎么说呢,业务能力是有的,就是人挺滑。”
“滑?”季廉不解地问。
全一峰关上车门,隔着车头看了看季廉,似乎在掂量着要不要往下说。不过自己既然起了话头,又是对着季廉,貌似没有欲言又止的道理,就顺着说了下去,“上次那案子不是我在现场提出并案的嘛,但其实事出突然,有些手续没有很周全。你要是问我当时做决定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可能还是只能回答你说是出于直觉。但你总不能在文件上给写:‘理由:直觉’。咱们这位置树大招风,只要有了漏洞,保不齐就有人抓紧机会给你使绊子。”
“就是刚才那个老周?”季廉听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有点难受,原本轻松愉快的心情,就像眼前这公路一样堵塞起来。
“听老局长的意思,话是他说的,但究竟是谁的主意这就难说了。以前师傅在的时候,我也知道有这些个狗屁事情,但是师傅处理起来,比我好太多了。刚才老局长打来,除了正经工作,就是跟我说这事来着。啧,幸亏这次好运气,犯人抓了,小孩救了,老局长还给撑腰,啧啧,完美。”全一峰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给逗乐了,傻兮兮地笑了一会儿,才又嘱咐季廉道:“这种破事儿,你听听就算了。刚才人不还递烟了么,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就当不知道这么回事儿。”
季廉了然地点点头。想起自己大学教研科室里,那些个日日有更新、月月迎高潮的办公室狗血剧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走一会儿,前面传来的打斗声就让他们加紧了脚步。哇,好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虽说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但这黑压压一两百号人的架势,加上一条比一条醒目的标语大横幅,让号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全一峰都吓了一跳。
这是要干嘛?
打架肯定是有人打架的,但人太多了,打架的可能只是其中小部分人,绝大多数的人只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肇事者围在里面,处于外圈的两人只闻其声,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季廉倒是把那些横幅都扫了一遍,只见上面基本上都是些什么“无良商家,还我血汗钱!”、“非法集资,牢底坐穿!”、“线上线下勾结,骗子横行!”,还有一个特简介明了的,就巨大的“退钱!!!”两字,后面的三个感叹号特醒目特委屈。
一圈下来,季廉看得云里雾里,就见全一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人群中央,正和另外几位支队的警员一同把几个扭打成一团的人拉扯开,一人压着一个给拽出了人群。
现场闹哄哄一片,季廉刚想跟上全一峰,就被旁边一个人拉住。那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刚才见到季廉是跟全一峰一块儿过来的,以为他也是警察,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问他:“哎,警察同志,这事情你们管不管的啦?”季廉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拉,差点摔一跤。他还没来得及平衡好身体,大叔就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是一个APP的首页,“理车宝”三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大叔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警察同志,就是这个网站,说是充值就可以从他家买到便宜的汽车零部件,线上充值买单,线下取货和修理。你看吧,线下有这么多家修车行可以自行选择,就包括这一家!”
季廉抬头看看人群后的店铺,才发现原来是一家修车行,门面看起来蛮大的,但是装修不是很上心的样子。招牌上“增光修车行”这几个掉着漆的大字,倒是看不出多少光彩。
“你看你看,”大叔简直一刻不停,“我往里面充了3000多块,现在还剩下2751块钱还没花!之前白纸黑字说好不满意可以退余额,现在揿这个退款按钮什么反应也没有了!很多人都说在APP上买了零件和修理服务,指定了这家线下的门店,他们竟然不认账了!你说该怎么办?”
大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中气十足,甚至还引来了其他几个受骗群众,大有把季廉围攻之势。
季廉看事态不对,赶紧向旁边的警员求助。全一峰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出来。大叔见是自己闹了乌龙,一边说着:“啊?你不是警察啊?不是警察你在这里凑个什么热闹?真是的”,才悻悻地走开。
不过经过这位大叔这么一闹,季廉倒是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只是不知道最后是谁跟谁、为何闹到了群殴的地步。
城南新区刑侦支队的大厅里熙熙攘攘,参与斗殴的大部分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其中也不乏一两个四十来岁的热血中年。
“嚷什么嚷!你!说的就是你呢!”老周的一个手下,一边做着笔录,一边朝一个留着两行鼻血的小青年吼道。
那小青年刚刚还一副“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的架势,跟另一个愣头青差点又杠上,给警察一吼,竟然就萎了下去。
“你,你先说。叫什么名字?”警官问。
“卫东。”小青年答。
“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听说你老板跑路了?”警官问。
“他们胡说的,我老板没跑路。”小青年答。
“你见到你老板了?咋知道他没跑路?”警官问。
“我倒是很久没见着她了。不过,我们昨天还发工资来着。哪有老板跑路还发工资的?” 小青年反问道。
“有钱发工资,没钱退给我们这些消费者。骗子!警察同志,他们是一伙的,赶紧把他们抓起来!”旁边好几个受骗群众起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