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脸上仍旧笑盈盈的:“前日冯先生不是说了,只要你能过第一场,中秀才就十拿九稳,娘怎能不高兴?”
沈溪想了想,道:“冯先生当日的话,可并非如此。”
惠娘笑道:“无论如何,明日你好好考,若这一榜你中了,姨送你一份礼物。”
沈溪很好奇是什么礼物,以惠娘的重视程度来说,应该并非用银钱可以衡量,可能是她的心血结晶,又或者是她的家传之物?
周氏催促道:“快进去,多读会儿书,明天就要考试了……真好啊,你祖母以前说沈家祖坟冒青烟,我还以为有出息的会是你大伯……现在看来,你大伯那边不要想了,这个好兆头是要落到你头上啊!”
祖坟冒青烟,在民间看来那是难得的大吉之兆,预示家里有人要当大官,可考古多年的沈溪却知道,那不过是地气所致,土壤中的低熔点气体或固体在温度的作用下产生有色气体,溢出地表,形成青色或白色的微小颗粒,即为烟,是一种自然现象。
随后沈溪便被勒令去药铺二楼读书。本来林黛和陆曦儿携手过来想找沈溪玩,在得知沈溪又要读书后,林黛小脸可怜兮兮的,陆曦儿更是直接过来抱着沈溪的胳膊,一副不愿撒手的模样。
周氏笑着安慰:“曦儿,别缠着你沈溪哥哥,他明天就考完了,如果考上的话,以后想怎么陪你们玩都行。快松开让他上楼去读书。”
“黛儿,还杵在这儿干嘛,过去泡壶茶,把热茶壶搁井水里泡凉,给憨娃儿喝凉茶水解暑……真没个眼力劲儿,若考上憨娃儿是秀才,你便是秀才夫人,这是多大的造化?还不快去!”
沈溪心里感叹,中了秀才还要考举人,中了举人又得准备考进士。考完秀才不是终点,而是下一轮考试的开端,正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沈溪没精打采上楼去,但他并没有选择读书,而是继续写《金瓶梅》,写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脚步声,沈溪以为是老娘上楼来了,连点儿防备心思都没有……就算周氏看到他写字,也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
“小郎,快吃饭了,你收拾一下准备下去。”来的竟然是惠娘。
沈溪神情淡然,抹了抹手,然后抽了张纸把他写的《金瓶梅》盖住,表现得就好像是因为写满一张正好换纸继续写一样。
但再写时,笔下展现的却是《左传》中的章句。
“别光顾着用功,这是你娘让黛儿泡的茶,黛儿那丫头很仔细,给你搁井水里镇凉了……稍微有些冰,别急着一口气喝完。小孩子喝凉茶可以解暑,但别一下子喝太多,否则肚子受不了。”
沈溪喝茶的时候,惠娘突然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沈溪想去夺回来,情急之下茶碗打翻,把桌上一叠纸都给染湿了。
惠娘连忙帮沈溪收拾,然后拿起手帕擦拭沈溪身上的水。
“哎呀,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你写的文章都这么好,弄坏了多可惜。姨还想留着,没事的时候拿来看看,心里也舒坦些……咦?”
惠娘脸上难掩紧张之色,随即稍微惊讶一下,或者是看到纸上的一些非常显眼的“字眼”,顿时把一张纸拿起来,一脸惊讶打量上面所写的内容,脸却是腾地红了:“小郎,你……你这是写的什么?”
沈溪心里直叫呜呼哀哉。
这些天他都在写《金瓶梅》,什么事都没干,主要是惠娘要主持商会和打理生意,而周氏又看不懂他写的什么,本以为万无一失,可偏偏惠娘为了表示对他的关怀,亲自上楼来送茶水,这下顿时露馅儿了。
“这个,我是拿来看的。”
惠娘想把手上这诲淫诲盗的东西给撕了,想到是沈溪写的,又舍不得,气得直跺脚,道:“你当姨那么好骗?这字明明是你写的。小郎,你才这么小的年岁,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沈溪赶紧过去把门关上,免得被楼下的老娘听到。若被周氏知道他在临院试二场考试之前不是在作学问,而是在写“淫书”,那他以后真要遭殃倒大霉了。
沈溪过来拉着惠娘的衣袖,解释道:“姨,你别忙着生气,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别总看那些……不好的地方。我本来是想用这方法让自己心平气和,同时也为咱印刷作坊,找一条生财的门路。”
惠娘没好气地道:“这种东西,肮脏龌蹉,有什么好看的?于教化无益,你还说要拿来印?真是气死人!”
沈溪赶紧摊开手上的《金瓶梅》原稿,展示给惠娘看:“姨,你没仔细看,怎知晓这不是一本好书呢?或者姨看过之后也觉得喜欢呢?”
惠娘生气道:“不看不看,我这就把此事告诉你娘去,你这年岁,什么都好奇,居然写这般不堪入目的东西……”
沈溪赶紧拦在惠娘面前,抱住她的腰,甚至把头埋进惠娘怀里,就好像撒娇的孩子:“姨,你可千万别对我娘说,你不是想看我以后被关起来读书,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吧?你先看看,如果实在不好,你再惩罚我,我绝不阻拦。”
惠娘被沈溪抱着,居然有些慌神,她想把沈溪推开,但沈溪抱得很紧,而她又不觉得沈溪这是多么无礼的事情,最多是孩子做错事恳求她的原谅。
“你……你……你松开手,有话好好说。”惠娘神色复杂。
沈溪这才察觉到对惠娘的冒犯,连忙松开手,稍微一回味一下,软玉温香的感觉似乎不错啊!他赶紧把脑海中的旖念抛空,一脸着急地扶着惠娘坐下来,把手上的书摊开来给她看:“姨,你应该仔细看,在不同人眼中,这本书的内容是不一样的。”
惠娘面带愠色:“你的意思,姨是那种……唉,你才多大,这些事又没经历过,怎写的出来?真是……”
说着,惠娘只好耐着性子看了一段。
这次沈溪给她看的可不是书中那些旖旎的情节,而是涉及到人情世故和景致描写,沈溪于原作的基础上,加上他的一些理解,写出的内容虽然算不得更好,但至少在语言方面,更贴合当下人的阅读习惯。
惠娘看过之后,竟然自然而然地把页数翻到下一页,不过马上又看到一些不好的内容,赶紧把几页纸合了起来。她这次神色倒略显平静,问道:“小郎,这些你从何处知晓?”
沈溪道:“很多内容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至于那些男男女女之事,我不太懂,是苏公子他们给了我一本册子,我脑子好背了下来,就灵活运用到这其中来。”
“苏公子他们说,这种册子如果再配上一些图画就能赚钱,我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拿之前写《杨家将》的心思写上一些,权当拿它来调节考试前的心理。”
这个时候,沈溪只能把责任往苏通和郑谦身上推,反正他们本来就是那种放荡不堪之人,而创作《金瓶梅》的灵感也是从他们身上得来的,倒没冤枉人。
“那……那行吧。我不告诉你娘,但要写,也要等院试结束以后……稿子你留下来,让姨好好看看,如果能出书的话,印几本出来试试也好。”
沈溪这才松了口气。
生意人果然就是不一样,惠娘到底还是能嗅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的。
沈溪趁着吃晚饭的时候,回家把他写的三十回本的《金瓶梅》拿给惠娘,惠娘捧着回家去,因为沈溪这边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考试,沈溪没法“陪读”,否则沈溪还真想看看惠娘阅读这种书的时候是何反应。
第二天一大早,沈溪就又出发去考场,沈明钧夫妇送他到门口,与之前几次不一样的是,惠娘没有出来相送。
周氏略带不解:“你姨平日最关心你,难道昨晚睡得不好,起不来?”
正说话间,惠娘匆匆忙忙从院子里出来,见到沈溪还没走,这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赶不上了呢。”
在昏黄的灯笼光亮映照下,此时惠娘身上带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风韵,眸子里似清澈,又似带着水雾迷茫,人走出来,连正面都不敢与沈溪对瞧,却把她之前准备好的吃食往沈溪考篮里塞。
周氏发觉惠娘的异样,惊讶地问道:“妹妹,你这是病了?”
“没……没什么。可能是太惦记小郎的考试,昨夜睡得不好吧。”惠娘有些手足无措。
沈溪笑了笑,这《金瓶梅》的威力还真是大啊,已经被他浓缩成三十回,依然让惠娘这样因循守旧行为检点的女人看了吃不消。
想到惠娘因为长期守寡,看到这种令她羞臊的文字,既想放下去,还忍不住拿起来看,看了还虚火上升面红耳赤,真就好像是对西门大官人欲拒还迎的李瓶儿。
将走之时,沈溪趁机路过惠娘身边,低声道:“姨,你还是少看一点,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回头可以问我。”
惠娘面色大窘,抬手在沈溪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嘴上嗔骂道:“坏胚子。”
第二七六章 荒唐之言
本届福建布政使司各府县院试主考官刘丙,算是非常负责任之人。
汀州府院试第一场结束后,当晚他就找人将所有糊名的考卷进行誊写,第二天就开始批阅试卷。
与刘丙一同批阅试卷的,并不仅仅只限于汀州府地方儒学署教谕、训导、嘱托以及致仕的名士,尚有从江赣地区请来的名流大儒,这也是为了确保在两天的阅卷工作中,每位考生都会有两名以上阅卷者批阅,并写下评语。
刘丙在福建提学上为官三年,批阅的考卷不计其数,他自己对于考生的选拔要求很高,不但要求文章做得好,人品同样要出色。
因而他对于那些请托送礼的人,一向抱着的是不理会的态度,但他也不会刻意去刁难谁,因为他清楚如今这士子风气并非朝夕之间形成,若就此而埋怨其中一两个被风气所污染的考生,对考生来说未免苛责。
阅卷者若是觉得好,会在试卷上画个圈,若是觉得不好,会画个叉。若是一圈一叉,将会找第三人来进行评阅,只有双圈的考卷,才会送到刘丙手上。
刘丙并不负责阅所有的卷子,只有在两名阅卷者都觉得文章不错,一张试卷上有两个圈,被推举上来后,刘丙才会批阅试卷,从中选择文章相对较好,并且论点论据都符合他心意之人,准许通过。
就算论点略微偏颇,只要文采好,刘丙也会酌情让其通过。毕竟这才是院试第一场,标准相对宽泛,怎么都得取足一百人。
第一轮阅卷下来,刘丙择优选择了七十人左右,然后再一点点增补到一百人。
对于增补的人来说,都是刘丙觉得文章尚可,可以再给其一次复试机会。但对于这些人,刘丙并没抱太大期望。才学好,一次考试就能见真章,何必要多次考试?他宁可就着一次考试来选秀才,这样他省事,其实对考生来说也更直接。但朝廷的规矩便是如此,他也不能违背。
就这样,刘丙选择了九十五名考生作为第一场通过之人,然后他开始在那些一圈两叉,只有一名阅卷人赏识的考卷中挑选,配合上之前没被录取之人,综合选择了几人,增补完成最后五个名额。
到此时,沈溪仍旧是落榜者,因为沈溪的试卷,早就被两名阅卷者给判了死刑。
到六月二十二入夜后,刘丙已将一百名考生全部选定,他没有刻意去让人把糊名打开,确定其中是否有县案首未通过的情况。对他而言,你既然是县案首,说明你有才学,那就靠自己真本事来进学。
至于县案首保送秀才的做法,其实是为了防止一府之内教育资源不平衡,保证每届院试,每个县都有一两名考生中秀才。府试案首就没保送资格,就是因为保送会形成地域的不公平。这让士子出身的刘丙觉得不太公平,凭什么一些教学质量差的地区,每年必须要有人中秀才?而那些真才实学的就要忍受落榜的凄楚,继续为来年的考试准备?
就在最后一晚,府儒学署的正堂里,一众阅卷人正在为原考题开封,以比对文章是否誊写正确,府儒学署的教谕,会把所有通过第一场考试的人全数列于案纸之上。
刘丙没去看那种双叉考生的试卷,在他看来,既然被两个阅卷人同时否定,那这考卷也就那么回事。
等校对结束,连发案的案纸都写好,刘丙才终于松了口气。
因为六月二十四才进行复试,那六月二十三这天刘丙会休息一日,毕竟复试他要监考,而复试结束后,他将亲自批阅所有的府试试卷,以确定最后五十名中秀才者的出案名单。
出案,等于是县试和府试中的“长案”,会以考生的姓名籍贯来发榜,而出案的第一名,则是院试案首,这算是极高的荣耀。
因为院试案首,等于是确保在来年初的岁考或者科试中被补录廪膳生员,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保送。
第二天早晨,也就在发榜的当日,汀州府教谕把第一场录取的座号与考生姓名详细对比后,告知刘丙关于三名县案首落榜的事情。刘丙冷声道:“县案首又如何?就算是府案首,若学问停步不前,本官同样可让他不中。听闻你们汀州府,头年里有位十岁即点为府案首的考生,他可在头三十名之列?”
府儒学署教谕有些惊讶,为何刘丙不问是否录取,而直接问是否在头三十名里?他不知道,因为沈溪去年得府案首的事情很轰动,身为福建提学,刘丙自然会留意到,他当时读了沈溪的文章,也拍案叫绝,在他看来,沈溪这个汀州府府案首得的是实至名归,这样本身有才学的少年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因而他觉得,以他对士子的选拔标准,沈溪不可能连第一场都没过。
“回刘提学,这位沈溪……也落榜了。”府儒学署教谕给了刘丙当头一棒。
刘丙先是一愣,他在来到汀州府之后,也多少听说一些传闻,说是沈溪背后有商会支持,说他可能涉及到贿考,但没人说他曾在府试中找人替考,那沈溪得府案首的文章就是亲手所作。
毕竟一个十岁孩童,想不惹眼都难,谁去给他替考不是明摆着被人抓现行?
他心想:“既然不是替考,那是有人为他提前作好文章,营私舞弊?”
此时距离院试第一场发案尚不到半个时辰,刘丙心里在犯嘀咕,本来已经封存起来的考卷,连他这个主考官轻易也是不能调取的,但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记起来,他当初来汀州府考察考场时,沈溪的确跟苏通和郑谦二人到官邸去拜访他,并且投了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