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吴省瑜的话是很浅显易懂的道理,可一说出口,马上成为在场之人攻讦的对象。
或觉得吴省瑜理解偏激,林涉的话本是激励向学,而吴省瑜却理解成所以然和必然;更多的人觉得吴省瑜没礼貌,作为进学考试的士子,就算他祖父再有本事,可他毕竟本身才是个秀才,见了朝廷从四品的命官没让他下跪已经够优待了,结果他却主动跳出来“大放厥词”。
沈溪听到这话,心里突然放心了。
以前无论走到何处,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人便是沈溪自己,但他为人不是很高调,不喜欢与人争辩是非,偏偏吴省瑜性格偏激,自尊心极重,使得只要他二人同时赴宴,吴省瑜总能跳出来替他挡枪。
“吴公子此话,是觉得自己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咯?”有人带着讽刺的口吻反诘。
这时候,换作是谁都应该自谦一下,谁知吴省瑜稍微拱拱手,道:“前途不可限量不敢说,但至少不会与庸庸碌碌之辈为伍!”
刚才还纯粹是口角上的争执,在吴省瑜说完这番话后,一些脾气不好的考生已撸起袖子站起身来,看样子像是心中不忿要动手。
马上有人出来劝说:“诸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又不是做买卖,何来生财之说?光是生气,就能把人给活活气死!此等竖子,獐头鼠目,不足与谋!”
吴省瑜本来气定神闲,但听到这番话,英俊的脸上涌现几分狰狞可怖的笑容,似乎他对这句话很介意。
沈溪觉得非常惊讶,这跟吴省瑜以前的性格有所不同啊。
稍微一想,莫非是吴省瑜非常介意“竖子”的称谓?又或者说他不是介意被骂为“竖子”,而是将其理解为“庶子”?在吴家出身卑微,是吴省瑜苦心求学的动力,自小养成争强好胜的性格。
“庶子”的身份,正好是吴省瑜的软肋!
沈溪心想:“你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慨然争论,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世俗称谓的打击啊!”
吴省瑜道:“学问还是在文章上见高低好,如此浅显的道理,作何要有此口舌之争?”
这年头的士子能混到参加乡试级的,早就是经常与人坐而论道的老油条,跟人辩论纯属家常便饭,见吴省瑜明显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这些人得意洋洋,好似是他们占了理一般。
一名姓舒的三十多岁士子道:“吴公子十六岁参加乡试,算不得稀奇,本届福建乡试,比吴公子年轻有为者大有人在吧?”
这话显然没经过任何考据,反正读书人都带着自负,我觉得你十六岁参加乡试不足为奇,那就肯定如此。这跟胡乱开黄腔的大嘴巴差不多,反正那么多学子,你不能把所有人的岁数从头到尾列下来反驳我。
但还是有些求真精神的,他们清楚自己的府县是没有十六岁以下就前来参加乡试的,这吴省瑜已算是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吴省瑜这届乡试没中,到他十九岁参加下一届,那就没现在这么风光了……毕竟十八九岁参加乡试的人已有不少!
吴省瑜对姓舒的士子拱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几岁参加县试?又几岁考中生员?”
姓舒的士子面子有些挂不住:“十七岁考县试,二十四岁中生员,二十八岁进补廪膳生员,如何?”
他这一说,其实没脸再说下去。
不管别人怎样,他自己二十多岁才考中秀才,跟一个十五岁就中秀才的人没法再就这个问题辩论下去。
在场的人一听这基调,若被吴省瑜挨个问下来,你几岁考中秀才?几岁来参加乡试?什么面子都丢了!
就在此时,作为在场之人中最年轻的沈溪,被一些有心人推了出来:“吴公子切莫夜郎自大,据在下所知,去年汀州府院试,你是拿到案首,在汀州府可说是风光了一把,可在你之下,第二名就是时年才十二岁的沈公子。在前年汀州府的府试中,你可是屈居于他之下呢!”
吴省瑜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屈居人下,府试时位列沈溪名下被他引为奇耻大辱,院试结束后,吴省瑜得到一些衙门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沈溪的考卷本被提学刘丙点了案首,结果因为沈溪在第一场考试中文章另类,才勉强给降了个第二。
这等于是吴省瑜在沈溪手底下失败了两次!
“沈公子,说的是你呢,还不起来跟这位吴公子,好好论论到底谁才年轻有为?”别人看沈溪的目光,带着奚落和嘲弄,显然并不是把沈溪当作自己人,而是把他推出来作为挡箭牌。
沈溪很清楚这点,这些人根本就没安好心。
怪只怪林涉给出了一个伪命题,说什么寒窗苦读几十载必会有所作为,你要鼓励学子一心向学那是你的事,可凡事你不能大嘴巴,总会有一些例外。
沈溪心想:“我作为另类的特例,本是与吴省瑜站在一边,被他们这一挑拨,倒好像我与吴省瑜处在对立面,要跟他争个长短。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本来在场那么多士子中,林涉根本就没注意到跟苏通坐在角落的沈溪,此时林涉笑着看向沈溪,问道:“这位就是十三岁参加乡试的沈公子?”
沈溪起身行礼:“见过林参议。”
林涉明显不太看好沈溪,一来是沈溪没有对布政使司的人有所孝敬,二来沈溪这么小的年岁就参加乡试,他自己心里也满是妒忌,是以林涉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极为勉强,目光只是略微看了沈溪一下,马上就转开了。
吴省瑜却眯眼打量沈溪,他一直把沈溪当作宿敌,可眼下他们正为人攻讦,此时应该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才是。
吴省瑜问道:“沈公子有何高论?”
沈溪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轻轻一笑,拱手道:“高论谈不上,在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考上生员,这次又来参加乡试的……说来也是惭愧啊……”
“哈哈哈哈……”
吴省瑜拼命要证明自己有真才实学,可转过头,比吴省瑜更年轻的沈溪,则完全是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居然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
有人笑着问道:“沈公子,难不成你的秀才是被人冒名顶替考上的?”
也有人道:“以沈公子的年岁,怕是想找替考之人,也难了些吧?若将吴公子稍微修饰一番,或者倒能帮上这个忙,哈哈。”
虽然在座的都是以良好修为和涵养著称的秀才,但文人相轻的毛病自古有之,遇到看不顺眼的,马上就能从消遣变成讽刺,并且以此作为他的技能来施展,乐此不疲。
吴省瑜怒视沈溪,好像在责怪沈溪在这种时候还说“浑话”,等于是在打他的脸。
就在众人一阵哄笑结束,想听听沈溪还有什么高见时,沈溪摇摇头,轻叹道:“或者是汀州地方的学子,体谅我年少,才有所相让,也或者是在下运气好。此番在下有幸能参加本届乡试,还希望运气继续好下去,若诸位可以……相让的话,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沈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顿时让在场的人脸色不好看了。
有人喝斥:“考试就是考试,靠的是真才实学,何来相让之说?”
沈溪惊讶地问道:“考试是论才学的吗?不是应该先论资排辈?年岁长学问必然就好?”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没人再敢小视沈溪。
刚开始时沈溪在那好似言笑,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其实就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论题来。
鼓吹什么学十几年、几十年,可无论学多少年,最后论的却是学问,考的是文章,你就算学一百年,算是科场中的老资历,可文章作得不好,照样榜上无名。
场面颇为尴尬,倒是林涉点了点头,道:“沈公子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勤学苦读,每日当作两日,一年也可作为两年甚至三年……少年郎,自然也可金榜题名,哈哈。”
林涉这么说,其实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要不是他刚才把话说得太满,也不会引来吴省瑜的反问,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沈溪恭敬行礼:“林参议所言极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若少年不求奋进,而要待年长之后,只怕心有旁骛而无法一心向学。学生对林参议的话,牢记在心,并时时以此来督促自己。”
第三四二章 不知分离苦
这次文会,看似简单,实则内幕重重。
其中不少人是事前就得悉考题的,而他们想方设法对林涉进行贿赂,但林涉从一开始就摆出一副不收礼的方正模样,再有之后吴省瑜出来一闹,令文会的氛围显得极不融洽。没到半个时辰,林涉就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
大多数士子都是为了跟林涉攀关系而来,如今连正主都走了,他们自然也没留下的必要,相继告辞。
苏通觉得沈溪刚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子太过无礼,用这些人的话把他们的嘴给堵上,有点儿得罪人,赶紧拉着沈溪离开茶苑。
“沈老弟,不是我说你,其实……与人争执之事还是要尽量少做,不然的话,你我尚能留下来,到楼上品茗听曲,总好过出来吹冷风啊。”
过了中秋之后,天气凉得很快,一阵风吹过,沈溪不由紧了紧衣衫。
听了苏通的话,沈溪忍不住回头看了茶苑一眼。
茶苑这场盛会,在林涉走了之后才算是正式开始,一些无所事事的士子上到二楼,那里不但有香茗供应,还有教坊司的姑娘。
早已有人把花销结清,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浪形骸,对于许多成年的士子来说,算得上是乐不思蜀之所。
沈溪摇了摇头,以他的年岁,想贪恋温柔,还是太过早了点儿。
往回走的路上,苏通又提醒:“沈老弟,此番乡试尚无结果,为兄的意思,是给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送些薄礼,你是否要凑上一份?”
沈溪大概也能料到,乡试现在进入最重要的批卷阅卷流程了。如今摆明了这次乡试中有营私舞弊的状况,知道有状况还没办法把礼送出去的人最是慌张不过,落于人后的结果自然就是榜上无名。
沈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之前已交了学贡,如今再送礼的话,手头拮据无法应承。还是静待发榜吧。”
苏通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乡试阅卷期间,正是衙门里风声最紧之时,想要把礼物送上去很难。而且,就算把礼物送出去了,究竟有没有效果也不好讲。
苏通现在也没有确切的稳妥渠道送礼,原以为这次见到林涉会是个机会,但看样子林涉这次出席文会并非是为收礼,倒好似是来与士子打个招呼,告诉士子们要送礼的话,应该在他身上想办法。
沈溪与苏通作别,路上没有任何耽搁直接返回客栈,尚在楼道上,沈明文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喝问:“你去哪里了?怎不叫上我一起?”
沈溪回道:“我不过是出去见见朋友,让他们帮忙打听一下二伯的下落,为何要叫上大伯一起?”
沈明文火冒三丈:“我问过尹掌柜了,你明明是与苏公子一起出去的,苏公子是什么人,他会帮你去找你二伯?根本就是出去饮酒作乐……你一身酒气,还想瞒着我不成?”
沈溪心想:“这大伯可真是倚老卖老,以为自己人生经验丰富,就可以咋呼我,却不知我刚从茶苑出来,连茶都没喝上两口,你从哪里闻出来的一身酒气?”当下沈溪没好气道:“大伯愿意相信就相信,不信拉倒。我已跟三伯打过招呼,无论如何,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返乡。”
沈明文刚才还气势汹汹,闻言马上换了副脸色:“别介,七郎啊,我们等放榜以后再走,不是挺好的吗?再者说了,我也很担心你二伯,他这一去三年,也不知他日子过得如何……别忙着进屋,听大伯说呀。”
“砰——”
房门被沈溪重重地关上。
沈明文讨了个老大的没趣,只能回屋去,因为车马帮的弟兄正在楼梯口看着,时刻都不断人,防止他再逃走。
……
……
八月二十三,是沈溪和沈明堂商定回乡的日子,可在这天,马九打听到一些沈明有的消息特意过来告知。
“小掌柜,我已经跟船行那边的人打听过了,三年前是有一批北方来的商贾,都是京城来的,做皮货买卖,他们在福州逗留了些时日,临走时,有人说见到二老爷上了船,跟着一起北上去了。”
沈溪问道:“消息当真?”
马九叹道:“时间太过久远,想具体问清楚也不太容易,可好几个船工都说像。那些人说是要返回京城,不过到底是些什么人,却没人知悉……头些年那些人还经常到福州来做生意,可这两年就没再见来过了。”
沈溪再详问询问一番,马九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来。
随后,沈溪跟沈明堂去了商会。沈溪让马九把那些说见过沈明有的人带到分会总馆,由他亲自来问话。
沈溪终于弄明白大致的情况。
沈明有不是以苦力的身份上船,确实似是合伙人,非常受那些北方客商的“礼重”。根据送人的船工所言,那些人在闽江上游崇阳溪的崇安码头登岸,取道江西北上,返回京城。这些人带有浓重的京腔,行事做派豪爽大方,这便是沈溪所知道的全部。
沈溪本来以为,沈明有北上做生意,很可能是其找的借口,也有可能是何于氏瞎编出来的,但现在看来,应该确有其事。
但沈明有一没本钱,二没甚本事,还又馋又懒,凭什么和人合伙做生意?
沈明堂急道:“七郎,现在有你二伯的消息,看看……能不能找人去京城地界问问?”
沈溪摇了摇头,如今汀州商会不过在福建、江西和广东一些地方有联络点,在南京城有个“办事处”,湖广以及江淮之地最多是派几个人负责货物采购,至于京师这么远的所在远未涉及到。
就算派人去找,京师那么大,对于这些北方客商又不知根底,想去找那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溪道:“三伯,我看这样,我们还是先回汀州,把事情告诉祖母。现在至少证明二伯平安无事,只是人去了京城一时回不来,说不定二伯去京师真的是做大买卖呢!”他这么说不过是安慰沈明堂。
以沈明有的为人脾性,或者能靠一时口舌圆滑得到那些北方商贾的好感,等这些人发觉他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还想得到善待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沈明有想要“平安无事”,近乎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