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也把太子叫到自己的寝宫,对儿子多有交待,最重要的是不让朱厚照在赐宴中乱说话。
“……身为太子,要有太子的威仪,坐在那里,听你父皇和众臣工说什么便可,若父皇问你话,能答出来的便答,若不知可别逞强,只需要说,儿臣请父皇赐教便可……”
张皇后就这一个儿子,她不是什么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国子监的监生,她在嫁给朱祐樘之前,甚至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样子。
这些年她给朱佑樘生下两儿一女,可惜除了朱厚照外,另外的儿女都是早夭。好在她不用担心争宠的问题,更不用担心儿子身为皇储的地位,她只知道好好相夫教子即可,对儿子寄予厚望。
朱厚照听到后,一边答应,一边却在想怎么踢好蹴鞠。
有沈溪设计,再有宫中匠人打造,一个小小的蹴鞠不用半个时辰就做出来了,朱厚照刚玩了一会儿就被叫过来,才知道晚上要参加什么赐宴,他自己对于这个没半点兴趣,心想吃完饭回去叫太监和宫女陪他一起玩。
“看起来没意思,踢起来还挺有趣的。他既然知道蹴鞠,一定踢的好,回头我可要跟他比试一下。”
朱厚照平日最缺的就是同龄的玩伴,沈溪虽然比他大几岁,但看起来更像是个孩子,再加上沈溪身上有股先生的孤傲,不会跟那些侍从一样事事都顺着他,越发让朱厚照觉得跟沈溪的关系是对等的。
张皇后帮儿子收拾好衣衫,陪他一同到举行赐宴的华盖殿。
因为不是正式的大宴,赐宴显得简单许多,就好似是一场家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但让天子等客人是不合适的,所有官员均要提前到来,只是不用顾及礼法,直接在自己的位子坐好,等皇帝一家过来,行个礼,坐下就能吃饭。
当然这种宴席是少不了议论事情的。
有许多皇帝在朝堂上不方便问的,会在这种赐宴中问出来,诸如刘健身体如何、还能做几年首辅,朕身体不好你们可有什么灵丹妙药……诸如此类,基本跟国事没有太大关系,牵扯到私人的问题,别的时候都不方便说。
为了表示跟张皇后亲近,朱祐樘是陪同妻儿一同出来,等三人出现,所有大臣均起身,到案桌之旁,恭敬跪下行礼,口中问安。
朱祐樘摆摆手道:“诸位爱卿平身便是,今日赐宴,不必太过拘谨。”
众大臣可不会因为这是一次赐宴而有所怠慢,到底是皇宫的宴席,当皇帝便注定是孤家寡人,想把朝臣当作自己的良朋知己,大臣却不敢把皇帝当作知己看待,程敏政就是个例子,昨日还口称先生,回头就给你下狱,严刑拷打后连小命都不保了。
朱祐樘脸色突然有些凄哀:“朕刚刚得到的消息,徐老太傅九天前过世,朕深表痛心。”
徐溥过世的消息,刚刚传到京城,如今朝臣尚不知晓,听到这消息,所有与宴之人都面露哀色。
怎么说徐溥也是前首辅大学士,连刘健、李东阳等人都是他的下属,徐溥为人正直,为官清廉,爱护人才,临死前还将他所收藏的《清明上河图》转赠李东阳,成全一段佳话,这样一个品格高尚的大臣过世,朝臣的悲恸发自内心。
朱祐樘又道:“朕已着人令南京六部派人前去谕祭,今日这第一杯酒,朕先敬徐老太傅。”
但凡高官去世,皇帝均要派人前往吊唁,谓之“谕祭”,不但高官,连高官的直系亲属过世,尤其是父亲、寡母过世,同样需要皇帝派人前去慰问,不过这需要大臣亲自上书朝廷。
几年前谢迁母亲过世时,朱祐樘就曾派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方圣前去谕祭,以显皇恩浩荡。
皇帝要遥祭徐溥,所有大臣自然要起身相随。
太子朱厚照尚且年幼,不懂这些,不过有张皇后拉着他,他也能跟着学学样子,不过朱厚照手中所拿的是茶杯而不是酒杯,等遥祭之后,皇帝跟与宴之人坐下,这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
跟大宴不同,这次宴席中并未有乐曲和歌舞助兴,完全是一次纯叙话性质的酒宴,当然该有的祝酒辞还是要有,这会由翰林出身的官员负责,至于一些恭维话,多来自于皇亲国戚,尤其是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张延龄的恭维如期而至,一大段的祝词并非他亲自写成,而是找人提前撰写,他背诵好后,在众大臣面前念出来,表示他才学卓著,但知根知底的大臣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不过却没人揭破。
张皇后对于弟弟的表现还算满意,毕竟说的都是好听的话,夸赞大明朝国泰民安,外夷臣服,这些都是弘治皇帝最爱听的话。
等张延龄说完,朱祐樘点了点头,却突然叹了一句:“隋唐以降,外夷多番入主中原,最后俱都被驱除,大明开国以来,太宗六征漠北安我大明基业,如今马尚书平哈密,定西北,同样功勋卓著。”
马文升听到皇帝把他跟太宗皇帝朱棣相提并论,赶紧起身行礼:“陛下过誉,臣不过是隆恩在身,尽职尽责……况且西北之地,所虑者唯土鲁番部而已,举国之力讨之,焉能不胜?何敢与太宗皇帝伟业相提?”
马文升自谦,别人却要跟着称赞几句,当作附和弘治皇帝也好,或者是恭维马文升结个善缘,反正好听的话又不用钱,说几句没坏处。
张鹤龄此时笑道:“陛下当政以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盛世可比盛唐。”
拿大明朝的盛世跟唐朝的盛世相比,即便在场的大臣都很自信,但依然觉得稍显不足。
贞观之治以及开元盛世时,那才是真正的百姓富足,四海来朝,谁敢犯边就一个结果,派兵打到你狼狈逃窜,或者是灭国臣服。
现在大明的百姓仅仅是维持安家乐业,北方仍旧有边患,远的不说,就在几十年前瓦剌就曾入侵中原,最后瓦剌人虽然退走,可如今照样横行于草原,大明朝廷拿其没有任何办法。
朱祐樘无奈地摇摇头道:“朕兢兢业业,就是怕辜负列祖列宗的期望。如今有众爱卿辅佐,好在也算民生安定,但黄河水患久不能去,西南、西北边患不断,朕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祐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皇帝,他知道就算自己有了文治武功,但跟那些明君还是有一定差距,他没有被张鹤龄的一番颂词蒙蔽头脑。
在场的文官顿时觉得能辅佐这样的圣明天子那真是无比的荣幸,连马文升、刘大夏这样的名臣也是老怀大慰。
朱祐樘脸色看起来不错,但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都道强汉、盛唐、弱宋,却不知为何盛唐的风骨,传承宋朝,却成为一片萧索。宋朝国富民强,却不善兵戈,与外夷之战屡战屡败,先送半壁江山与金人,后来更是倾覆于蒙人之手。诸位臣工,可能释朕心头之疑惑?”
皇帝在赐宴上提出问题,这并不算稀奇,毕竟是家宴,坐在一起说古论今未尝不可,酒宴总要找个话题来说。
可这问题,未免显得沉重。
盛唐弱宋是公认的,可为何盛唐之后两宋在战争中如此羸弱,真不好解释,历史历来便没有公论。
第五二八章 稚子高见
宋朝被冠以的“弱”,并不在政治和文化上。
宋朝是中国历代商品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巅峰,唯独对外作战上一塌糊涂,太宗两次伐辽均惨败收场,后与辽人签订澶渊之盟,年年岁币为人所不耻,对于叛乱立国的西夏也是胜少败多,至于后来的靖康之耻更不用提了,先让半壁江山与金人,最后整个南宋朝廷都为蒙古人倾覆。
宋朝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个被外族入侵且江山沦陷的王朝,到了大明朝,就算吸取宋朝灭国的教训,经过几代人反思,仍旧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边患问题。
如今朱祐樘提出这老生常谈的问题,其实有些难为在场的大臣。
面对这样的问题,一般的文臣武将都不好随便回答,现在皇帝要人释他心头之惑,可这问题没有公论,前人的观点已经很多,现在解说的话有那么点儿御前出丑的意思。
不过总有人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张鹤龄就率先站起身来,说道:“陛下,臣以为宋朝之弱,在于重文轻武。宋朝国富民强,民风教化较之盛唐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武人之境遇,则受世人轻慢,军中对将士多有刻薄,以至于外敌之前武将不敢言勇,文臣退缩不前,以致大好河山葬送狄夷。”
张鹤龄这番话,基本算是对宋朝文强武弱原因的总结,观点还算精辟,不过却是被历史学者说烂的论据。
宋朝之弱,主要在军事,宋太祖自己是武将篡权夺位,所以对统兵大将多有刻薄,在重文轻武的风气影响下,文官掌兵,贪污盛行,将领和士兵就不愿为朝廷卖命,以至于在对外作战时连战连败。
但这种说辞分明是斥责文臣,有为武将偏袒之意。
张鹤龄作为外戚,头上顶着武职,为武将说话本无可厚非,但这却让在场的文臣心生不满。哦,宋朝公认弱是因为军事弱,军事弱那定是武将和士兵的责任,与我等文臣何干?
左都御史闵圭起身道:“臣并不认同寿宁侯的说法。”
朱祐樘看着闵圭:“闵少保有何见地?”
闵圭道:“臣以为,宋朝之弱,在于天险尽失,儿皇将燕云之地拱手让辽,其后西夏窃取甘陕之地,使我华夏边境无险可守,女真骑兵大举南下,且天子不能戍边,一味退让,使得中原腹心之地沦亡过半。”
“到南宋时,虽有大江天险阻隔胡虏,然胡虏之兵锋日盛,而宋廷朝中有奸党贪图富贵,以至国祚不保。但有贤德之臣,以东南一隅为凭靠,与胡虏殊死抗争一百五十余年,为我华夏民族留存骨血……”
从张鹤龄的角度,他并不想为宋朝的武将开脱,但他知道的论点就这么些,只能如此说。
而站在闵圭的立场,阐明宋朝是因失去天险而无法抵御金人之外,还颂扬至死不渝的文天祥、陆秀夫等文臣的气节。
闵圭的话,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连朱祐樘都沉思着点了点头。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还是赞同闵圭的意见更多一些。
因为皇帝需要警惕的是掌握兵权的武将,重文轻武在所难免。而且天下太平,就要靠文臣来治国,绝对不能打击文臣的积极性。说宋朝重文轻武,难道大明朝就没有?只是大明朝当前重文轻武尚未有宋朝那么严重而已。
大殿里正在激烈探讨宋亡的教训,有个小家伙却从弘治皇帝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认真倾听,双眸显出几分精光。
呀,说的是宋朝的事情啊,以前那些《宋史》什么的我压根儿就不懂是怎么回事,可这段我熟悉啊,什么靖康之耻、岳飞北伐、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
朱厚照第一次觉得能听懂这些老家伙说的话,可让他插上一句,那就非常困难了,鬼才知道什么是“盛唐弱宋”,这些沈溪可没教他,不过他隐约记得沈溪当天在讲隋唐历史的时候,曾提到过一些事情。
大意是在说李白作的一首叫做《送白利从金吾董将军西征》的诗词,沈溪从“西羌延国讨,白起佐军威”,引申提到唐朝对外夷的战争很少失败,“马行边草绿,旌卷曙霜,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让朱厚照听了好生羡慕……穿着发光的铁甲,胯下骑着骏马打仗,那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可惜我不会骑马啊。
当时沈溪还稍微论述了为何唐朝人打仗厉害,但朱厚照心思不在这上面,就没怎么留意听。
朱厚照心想:“听完课我就光顾着玩蹴鞠,连他说了什么都忘了。这时候若是我能说上一两句,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那该多好?”
小孩子其实最想出风头,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可惜以他从前的尿性,不丢人现眼都是好的,想出风头实在太难。来之前老娘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说话,就是为了防止他在群臣汇集的情况下有失体统。
那边辩论还在继续,张鹤龄显然不想认输,他无论做什么,就是为了让皇帝觉得他肚子里有真材实料,现在认输岂不是意味着丢人现眼?
更何况张鹤龄对这问题,多少有点儿研究,若是换了别的事,他还真未必能跟闵圭这样的才学大家正面辩上一辩。
张鹤龄道:“那闵少保如何解释,宋朝国力数倍于契丹、党项、女真等国,对外作战却屡战屡败?”
徐琼见闵圭是铁了心要跟张鹤龄辩论到底,赶紧出来说和:“臣以为,宋朝军事衰微乃是积弱,非一日之功所成,全在宋朝皇帝居庙堂之高而不体恤将士、百姓所致,换作我大明,有历代明君开创盛世,有陛下兢兢业业打理江山,绝不会如同宋人一样养虎为患。”
徐琼这又是在转移矛盾。
要说一个忠直的大臣,不该在这时候拍皇帝的马屁,不过徐琼是什么人?他既是文臣,同时也是皇帝的姻亲,要说他的官声还不错,但很多时候却需要保全皇帝的面子,不能眼看着寿宁侯跟人争执而不理。他说这些话,既能踩宋朝皇帝,还能彰显弘治帝的英明,可谓一举两得。
有的大臣已经在想:“还是礼部尚书处事圆滑啊。”
朱祐樘也看出来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或有不妥,这才开始讨论呢,张鹤龄和闵圭就争执不下,好不容易有徐琼出来圆场,话又说得中肯,是时候把话题搁下了,再说下去也没太大意义。
朱祐樘正要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辩论了,突然一个稚气的声音从他身边不远处传来:“父皇,儿臣有话要讲。”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太子朱厚照。
坐在朱祐樘旁边的张皇后赶紧给自己的儿子使眼色,那神色好似在说:“忘了母后怎么跟你交待的?这种时候,你父皇不问你话,就老实闭嘴装哑巴,就算你父皇问你,你不懂也别逞强!”
朱祐樘倒没太多想法,他只是好奇太子为何今日一反常态会主动出来发言?但再一想,儿子年岁还小,揠苗助长是因为自己身体一直不好,让儿子早些出阁也是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但到底不能对小家伙太过苛责,更不能让他在大臣面前出糗。
“不懂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朱祐樘直接堵上朱厚照发表观点的途径。
这个时候,一直端坐不说话的刘健起身行礼道:“陛下,太子难得抒发己见,童言无忌,无论他说的好坏,都是勇敢的尝试……何不听听太子有何观点?”
朱祐樘拿起酒盏,笑了笑,道:“既然连刘太傅都为你说话,太子,你且说来听听。”
朱厚照兴奋不已,终于轮到我发表高见了,哼哼,再让你们这群人看不起我。他站起身来,仰着高傲的头道:“儿臣认为,唐朝人打仗厉害,是因为他们有宝马!”
一句话,引来在场不少大臣窃笑。
果然是童言无忌!
这种观点听起来都会觉得荒诞可笑,将士打仗自然有宝马,唐朝人有宝马,难道宋朝人就没有?
但等稍微思索一下这句话,有人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僵,诸如张懋、马文升这些知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