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夏和马文升同时反对皇帝赏赐张濂,是因为二人很清楚张濂这个人贪图政绩,去年抗粮案如今还没有结论,就闹出佛郎机入侵事件,他们怕其中有什么隐情。
要说刘大夏的提议,却也很好,眼下朝廷只是知道打了胜仗,具体情况尚需要慢慢查证,而且不日佛郎机使节就要抵达京城,瞧瞧佛郎机人是否被打服,再定赏赐,也是符合情理的。
“嗯。”朱祐樘欣然点头,“那暂且就依照刘尚书所言,待佛郎机使节抵达京城后,再定具体赏赐。至于前去地方人选……”
张鹤龄笑着奏道:“陛下,臣以为兵部主事王守仁做事得体,不妨由其前往。”
朱祐樘点了点头,摆摆手道:“寿宁侯代为传达朕意。”
作为国舅爷,张鹤龄目前担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有统兵权,他一直跟马文升唱反调,是因为马文升这个兵部尚书有调兵权,二人在权力上有所冲突。张鹤龄一直希望,能从一个别人眼中的“武夫”变成受人敬仰的文臣宰阁,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参与朝会,找机会打压马文升等人。
这次他直接举荐王守仁,也有跟马文升对着来的意思。
马文升对王守仁很欣赏,王守仁到兵部供职后,多有任用。这次张鹤龄就特别举荐王守仁,等于是让马文升对此有所介怀,一旦其对王守仁疏远,张鹤龄就能趁机拉拢这个被认为当前最有前途的新科进士。
第五八六章 殿前弹劾
弘治皇帝的意思,关于泉州府与佛郎机人一战的论功请赏,要等佛郎机使节抵达京城之后再议。
其实没什么可议的,就是给泉州地方御敌有功的人员升官颁赏,大明朝对于战功的厘定和奖惩有明文规定,只是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张濂等人是文臣,文臣的等级可不能像武职一样跳着升。
王守仁负责到泉州犒劳有功人员,于四月初启程。到了四月底,此事稍有平息,泉州府弹劾沈溪的奏本送到京城。
泉州知府张濂,弹劾沈溪刚愎自用,不但没有完成皇差,还险些酿成佛郎机人叩关而入之况。最后虽然取胜,但还是导致佛郎机人撤退时劫掠屠杀百姓,沈溪罪不容赦!
这奏本一到谢迁手上,把谢迁吓了一大跳,他以前也想过沈溪毕竟资历尚浅,可能会作出一些不得体之事,且观沈溪当日在朝堂上跟蒙古使节亦思马因等人争锋相对,又觉得这少年郎有些少年轻狂。
张濂所奏,正是谢迁所担心的。
谢迁出于私心,想把事给压下去,但这么大的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张。
李东阳看过这奏本后,接连说了几声“荒唐”,很显然李东阳对沈溪所作所为非常失望。
“宾之兄,我看此事还是等所涉之人到了京城之后,再做公断如何?”谢迁脸上带着尴尬之色。
眼下张濂在泉州取得胜仗的事,福建地方的奏本越来越多传回京城,此事基本已可以确定,连弘治皇帝都想改变之前的决定,即时对张濂作出升迁的奖赏,谢迁本在为举荐沈溪到泉州而沾沾自喜,就闹出张濂弹劾沈溪的一出。
张濂眼下是弘治皇帝眼中的大功臣,功臣所说的话,在朱佑樘这个君主眼中可信度非常高,何况所奏禀这些,俱都合情合理,而且切合“沈中允年轻气盛”这个主题,连谢迁看了都信以为真,弘治皇帝就更不用说了。
李东阳不客气地摇摇头,道:“于乔对他有惜才之心,我何尝不是?此等聪慧之人,于学问之上有所建树,可未必能当得好官,终究是欠了火候啊。此事还是交由陛下处置。你要为他说情,我不拦你,但不可将此事隐匿不报!”
刘健尚未病愈归来,李东阳等于暂代首辅,说一不二,连谢迁都不能反驳。
于是弹劾沈溪的奏本,终归还是送到了弘治皇帝手上。
一夜之间,协助张濂取得对外夷大胜仗的功臣,变成罪臣,而且看情况不是简单革职能了事的,最起码也是个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弘治皇帝对此极为愤怒,也是午朝时当着满朝大臣说出来的,没有带丝毫商量的口吻,等于是在众臣面前打了个招呼,直接就要降沈溪的罪。
如此看来,沈溪不是有没有罪的问题,而是多大罪的问题,连张濂这个“功臣”都没有为沈溪求情,可见沈溪于地方上激怒佛郎机人引起多么严重的后果。
弘治皇帝正在气头上,照理说大臣于此时是不该说话的,就算对沈溪惜才的谢迁,也只能期望皇帝对沈溪的惩罚轻一些,最好是降职而不是革职用不录用。
可就在此时,有两位尚书却坚决地站了出来,摆明了要保沈溪,而且出言都是与皇帝之言针锋相对,大有不给皇帝面子的意思。
连朱祐樘都没想到,刘大夏和马文升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詹事府右中允跟他唱反调。
“……陛下,此事尚未查明,若地方官府有意欺瞒,恐怕会混淆视听!”马文升出言很严厉,因为长期混迹行伍的缘故,马文升的脾性更接近于一名武将,他的威势一展露,就连李东阳和谢迁这样的内阁大学士也有所不及。
众大臣不言,这会儿只有随时紧跟弘治皇帝脚步的张鹤龄站出来跟马文升对峙:“马尚书是说,张知府会诬陷那沈溪不成?却不知如此做,他有何益处?”
张鹤龄对沈溪很欣赏,但这种欣赏更类似于利用。
张鹤龄本身看不起商贾出身的沈溪,但又知道沈溪背后有汀州商会,而且还有点儿小聪明,但在遇到跟马文升对立的问题上,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沈溪,用沈溪来作为对马文升攻讦的工具。
刘大夏出面上奏:“陛下,据老臣所知,地方官府有瞒报战功之行为,沈中允或许是要揭发此事,而为地方官府所忌,才会招致参奏!”
朱祐樘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刘尚书何出此言?”
此时玉娘的信函已经抵达京城,刘大夏和马文升得知,其实所谓的地方知府衙门获得大胜仗,根本是张濂吹嘘出来的。
真实的情况是,张濂收受佛郎机人的贿赂引狼入室,佛郎机人于沿海村落残杀百姓时,张濂熟视无睹,在佛郎机人炮轰刺桐港时,张濂更是闭守城门龟缩不出,倒是沈溪亲自带人前去与佛郎机人一战,最后大获全胜,却被张濂窃取功劳。
张濂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恶人先告状,先行弹劾沈溪。
刘大夏这个时候却不太好解释,因为他没经皇帝准允私自派人去调查一地知府,眼下又没有张濂确凿犯罪的证据,根本定不了张濂的罪。
就算没法说出实情,刘大夏和马文升还是商议好,怎么也不能让张濂的阴谋得逞,这会令朝廷被小人欺瞒,一旦真相揭露后会让朝廷为天下人所耻笑。
至于沈溪会被如何降罪,反倒不是刘大夏和马文升所关心的,他们只是在保朝廷公义的同时,顺带保全沈溪而已。
刘大夏咬了咬牙,道:“请陛下将此事押后再议。”
若单纯只是一个人出来为沈溪说情,朱祐樘大可不予理会,可现在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两位重臣一同出来说,他就算再愤怒,也要忍一忍。
朱祐樘并非意气用事的皇帝,刘大夏和马文升是什么人品,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个人不会为惩罚一个小人物而公然跟他顶撞,泉州之战本身又有许多蹊跷之处,或者背后真的有什么隐情。
与其现在就定谳令两位忠臣寒心,还不如等人回到京城后,再行处置,那时就算把沈溪定罪,刘大夏和马文升也不会再说什么。
念及此,朱祐樘点头道:“那与论功之事,一同待佛郎机使节抵京城后再议!”
张鹤龄恨不能立马将马文升扳倒,他心想:“姐夫之前的愤怒看在所有人眼中,本来以为谁人都无法挽回,却是他和姓刘的出来说两句话,就让姐夫回心转意,实在可气。我要跟姐姐说说,添一把火。”
从皇宫出来,张鹤龄知道张皇后正往撷芳殿去陪太子,于是找了个机会前去觐见。
在沈溪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朱厚照每天除了学习,就只玩蹴鞠这一样玩意儿,但久而久之,从最初的废寝忘食到现在没精打采。
再好玩的东西,玩久了也会玩腻味,朱厚照本身踢蹴鞠就不得其法,只会简单地踢来踢去,让他设个风流眼往里踢,他还真没那本事,而且他也不觉得把蹴鞠踢进那小小的孔洞中有什么意思。
所以朱厚照很想早点儿把沈溪找来问问,这蹴鞠到底还有什么玩法。
按照规矩来说,皇后是不能擅自出内帷的,就算要见太子也要按照规矩召见,经过皇帝准允之后,在特定的日子才能见到。
但谁叫弘治朝的皇宫里只有一位女主人?
张皇后既是中宫之主,也是皇帝唯一的妻子,这皇宫就好似她自己家一样,不但她可以自由到东宫去见儿子,连国舅爷进出宫闱都只需要跟侍卫打声招呼就行了。
“弟弟也是的,没事总到宫里来做什么?皇上头两天还在说,你们兄弟两个近来有些胡作非为,让我好好管教你们!”
张皇后说着,手上依然在缝制荷包,这是她为儿子准备的。张皇后平日不用想着如何与人争宠,丈夫疼惜,儿子更是聪明可爱,她想亲自为儿子做点儿事情,尽到慈母的责任。
张鹤龄道:“姐姐,你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说那詹事府右中允……”
张鹤龄将沈溪在泉州的事大致一说,张皇后微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朝堂上的事情,你以后少说话,姐姐不想理会。你有时间多去看看母亲,母亲总念叨你。”
“姐姐啊,你怎听不懂我的意思呢?眼下是陛下要惩治罪臣,却是马尚书和刘尚书二人出来忤逆,你说陛下心里能好过吗?姐姐此时应该去关心一下陛下……”
张鹤龄不说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是体谅皇帝,果然张皇后闻言立即紧张起来。
丈夫身为一国之君,理应一言九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现在却有人出来唱反调,让丈夫心里难受,做妻子的总不能不闻不问。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这就去问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本来张皇后还准备在东宫多停留一会儿,此时见儿子只顾着玩,也不过来陪她,再加上惦记丈夫,她便带着宫人一起回去,直接到了乾清宫去见朱祐樘。
张皇后本以为丈夫真的如同弟弟所说,正在生闷气,可到了才发觉,朱祐樘好端端坐在那儿批阅奏本,脸上不见愠色。
“皇后怎来了?你们退下吧!”
朱祐樘见到娇妻,一抹温情涌上心头,准备跟妻子说上两句贴己话。但有外人在终究不方便,于是屏退太监。
等乾清宫内只剩下二人,朱祐樘笑着将妻子揽进怀中,要说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平日在人前要保持威仪,但在私下里,还是很有情调的,这也是张皇后能笼络住丈夫的原因。
随着张皇后把自己的担心一说,朱祐樘笑道:“别听鹤龄胡言,刘尚书和马尚书同为朕之股肱,朕岂会与他们置气?”
张皇后稍带幽怨道:“那鹤龄就不是皇上的股肱?”
朱祐樘笑着,安慰两句,这才令妻子脸上展露笑容。
第五八七章 功或过?
为张濂论功请赏以及将沈溪论罪处罚的事同时被弘治皇帝按了下来,只等沈溪与佛郎机使节一同回到京城后,事情才会有结果。
就在此时,北关的一场战事,让弘治皇帝以及满朝文武紧张起来。
鞑靼蒙郭勒津部落的首领火筛率七千余人杀到威远卫,游击将军王杲及威远卫都指挥使邓洪率军迎击,中伏而败,九百余人战死,大同告急。
火筛所在的蒙郭勒津部系达延部分支,属于达延汗巴图蒙克的藩属,但草原上各部族架构跟大明朝君臣体系不同,就算巴图蒙克未来会成为草原共主,但他目前仍旧未完成对草原各部的统一,只是有这么个名分而已。
朱祐樘连忙召集三位辅政大学士前往乾清宫商议要事,此时刘健虽处于病休状态,也不得不迈着蹒跚的步子前往皇宫议事。很显然弘治皇帝怕蒙古人如同瓦剌一样对中原长驱直入,让他步祖父英宗的后尘。
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是翰林出身的文臣,平日经史子集读得多,对于兵法根本不在行,面对弘治皇帝所说军机大事,他们原本不可能会有切实有效的方案,不过这天谢迁倒是对答如流,让刘健和李东阳刮目相看。
“……陛下当派人前去镇抚,以安定军心。防御之法在于扼守大青山左右两路,令鞑靼人迫于交战,以大青山周边之地势设绊马索,火器击之,几阵之后鞑靼骑兵必然退去,再以威远卫三千骑兵于左云道设伏,必可大获全胜!”
谢迁的建议,令朱祐樘瞠目结舌,谢迁居然对北关周边地形了若指掌,就好似亲自去做过实地研究一样。
朱祐樘问道:“谢先生以前可有曾过去威远卫?”
谢迁怔了怔,当即摇了摇头。朱祐樘继续问道,“那先生为何会对大同府地界如此熟悉?”
谢迁苦笑了一下,道:“回陛下,老臣只是事前稍微做了些准备,若陛下认为是胡言乱语,尽管不必采纳便是。”
朱祐樘笑着道:“哪里哪里,我看这应对就很好,难得有谢先生这般体恤朕意之人,谢先生除才学广博,居然熟知兵法,实在是我大明之幸。”
朱祐樘此番话对谢迁的评价太高,让谢迁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而旁边的刘健和李东阳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