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在当天下午,就会陆续把喜报送到中举士子的祖籍。
一些自以为考得不好已提前回乡者,意外中举不乏其人。沈溪和靳贵都是翰林出身,他们对文章和才学的评断非常公允,这让一些考试时没有发挥出高水平但文采斐然的士子,仍旧有录取的机会。
由于要参加次日的鹿鸣宴,从贡院出来后,沈溪和靳贵暂时住进了顺天府衙后院,当天下午府衙方面准备好了酒宴招待外帘官和内帘官,但因这次乡试被沈溪和靳贵“捣乱”,令顺天府损失惨重,使得招待的酒宴规格并不高。
沈溪住在府衙后院厢房内,这里比贡院的条件好上许多,就连服务人员也从兵丁变成了美貌可人的丫鬟。
正当沈溪跟靳贵坐在一起商量要不要提前回家看看的时候,唐映又来了,这次他还是带来了礼物,送给沈溪和靳贵大小各一口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不少财帛。
“唐通判,这是何意?”沈溪诧异地问道。
我都破坏了你们的发财大计,还送礼物给我,这是想咒我早点儿死吗?
唐映道:“沈谕德别误会,这是寿宁侯府让下官送给二位主考官的,请笑纳。”
说着,他满含深意地看了看二位乡试主考,随后便带着人退了下去。考试结束,他也没心思再维系好脸色,虽然撕破脸皮未必,但却连起码的告辞礼数都没有便扬长而去。
靳贵脸上呈现尴尬之色,向沈溪问道:“这算什么?”
“或者是……乡试舞弊案已成事实?”沈溪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他也不太明白寿宁侯的用意。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你说我们帮你舞弊,送礼来倒还容易解释,现在我们可是明摆着跟你对着干,哪里还有送礼的道理?
带着疑问,二人没敢把礼物收下,只是叫来府衙的杂役,吩咐他们把箱子抬到杂物房放好。
九月初三,沈溪起得很早,想到当天就可以回家,吃过早饭他便把剩下的东西收拾规整。
到了午时二刻,顺天府两名府学教谕才到府衙后院,请两位主考到前面赴宴。
沈溪和靳贵到了前堂,应试中举的一百三十五名举子来了近百号人,这些新晋举子正在跟内外帘官打招呼。
随着“沈谕德、靳中允到”的传报,所有新晋举子都把目光向大门口凝聚,一众人自觉地排队,陆续上前给沈溪行礼,口称“座师”。
当上乡试主考官,沈溪和靳贵等于是这些新晋举子的“伯乐”。
无论名次好坏,只要中了举便晋身士族阶层,可以参加来年的会试,又或者在衙门为官。最重要的是,以后自家的田地不用交税了,很多士绅会主动把土地挂到他们名下,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
但想真正过上好日子,还是要考取进士。
因为到了明朝中期,举人已经不那么值钱了,那些有理想有抱负之人,只是把举人当作参加会试的通行证。
主持这次鹿鸣宴的是顺天府尹蔺琦。
蔺琦是成化十七年进士,跟外戚张氏兄弟的父亲张峦有一定交情,如今跟张氏兄弟走得很近。
而唐映,不过是蔺琦和张氏兄弟派出去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鹿鸣宴上,除了宴请喝酒外,最重要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吟唱《诗经》中的鹿鸣篇,再就是跳魁星舞。
“呦呦鹿呜,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嵩”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随着管弦响起,顺天府尹蔺琦摇头晃脑大声朗诵,众举子纷纷应和。等蔺琦朗诵完,与宴中人包括沈溪在内,均举杯共饮。
饮完一杯,在顺天府请来的教坊司乐师的鼓点中,众举子纷纷离席,进入场地中央,开始跳魁星舞。
魁星舞是一种全身运动,头部左右摆动,两手摇摆。左右脚提高密步,扭摆臀部。跳了一会儿,顺天府尹蔺琦高呼:“魁星到画堂,提笔做文章。”
一众举子随即拿手做比点三点,然后再次剧烈摆动身体。
又舞了一会儿,蔺琦再次高呼:“生下麒麟子,得中状元郎”,众新晋举子复以手做笔点三点。
在鼓点中,众举子放浪形骸,舞得不亦乐乎,蔺琦最后高呼:“中三元及第,点富贵双全。”
众举子又点三点,之后才宣告舞毕。
这还是沈溪第一次看到跳魁星舞,感觉颇为滑稽可笑,暗暗庆幸当初在福州应试时早早回家了,不然也得装神弄鬼像跳大神一般丢人现眼。
众人在顺天府尹蔺琦招呼下,开始自由畅饮,席间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也可以到处走动向人进酒。
若是十三布政使司的鹿鸣宴,举子们攀亲近之人,一定是布政使司的官员,但在两京乡试中,举子们更看重与“座师”的关系,就算顺天府尹蔺琦在他们眼里都黯然失色。
毕竟沈溪和靳贵都是翰林体系的詹事府官员,将来很有可能入阁。尤其是沈溪,年纪轻轻就已是东宫讲官和日讲官,前途无可限量。
就算不为将来着想,明年就是会试年了,以沈溪和靳贵在翰林体系官员中的地位,即便当不了春闱主考,但就算是同考官也很了不得,直接关系到大家的前途和命运,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顺天府尹蔺琦作为鹿鸣宴的主持者,发现自己不是那么受欢迎,有随时沦为陪衬的风险,于是在完成既定庆祝仪式后,向与会举子敬酒一圈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辞,唐映代替他继续敬酒。
鹿鸣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到日落西山时才宣告结束。
沈溪饮酒只是浅尝即止,若实在推辞不过便拾起袖子掩面而尽,实际上酒水都撒进袖子里了。等举子们陆续散去,他也准备回家,这时候谢丕见沈溪面前无人,笑着到了席前打招呼。
谢丕不善饮酒,但这次乡试他考得很好,直接得了个第四,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免多喝两杯,走路都不太稳当。
“沈先生……家父说,有时间请您到府上,设宴款待。”谢丕笑呵呵说道。
紧邻沈溪坐着的靳贵,瞥了满脸通红的谢丕一眼,皱眉问道:“这位是……?”
沈溪介绍:“谢阁老家的二公子。”
“失敬失敬。”
靳贵听说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居然是大学士谢迁的儿子,不由肃然起敬,含笑打起了招呼。
这阁老家的公子,就是跟那些寻常举子待遇不同,别的举子过来打招呼,靳贵根本就懒得理会,现在却改颜相向。
沈溪道:“回头我有时间,一定登门造访。”
嘴上这么说,沈溪可没打算真的跑去谢迁府上找不自在。谢丕算得上他半个学生,结果先生当主考,学生中举,外人知道这层关系指不定会怎么说闲话,尤其是他在这次乡试中得罪了那么多人。
现在最好就是跟谢家人撇清关系,就算以后去谢府,也要小心谨慎,不能把他跟谢丕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太过显眼。
沈溪虽然问心无愧,但到底人言可畏。
谢丕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依然很开心,毕竟他现在身份不同,以前只是个形同鸡肋的生员,现在却考取举人,在他那霸道的老爹面前终于能挺直腰杆了。
沈溪看着谢丕的背影,不由感慨,若不是自己心智成熟的话,或许也会像谢丕如今这样洋洋得意吧。
跟顺天府的人打过招呼,沈溪进内院把盛放衣服的包袱带着,出了顺天府大门。
此时顺天府外乱成一锅粥,除了举子和内帘官、外帘官外,还有这些人的家属,沈溪四下打量,并未见到来接他回家的人。
“这是让我自己找车回去?”沈溪暗自嘀咕。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见到沈溪后脸上先是带着几分惊喜,随即变得凄切,走到近前行礼:“大人,小人给您请安。”
“六哥,你这是怎么了?”
沈溪见到宋小城精神萎靡的样子,莫名其妙,“家里出事了?”
沈溪最担心的莫过于家里的妻儿,他很怕顺天府和张氏兄弟会借机报复。就算不报复,长子沈平才出生不久,这年头孩子得病不好治,非常容易夭折。
“没……府上没事。”宋小城先给沈溪吃了颗定心丸,但他随即哭诉,“但大掌柜……大掌柜出事了。”
沈溪一听,差点儿把包袱丢在地上,当即喝问:“大掌柜……她……她出了什么事!?”
“大……大掌柜……被下狱了,说是咱福建商贾……图谋不轨,跟番邦人做买卖……还说咱不顾朝廷律令,私自贩运粮食,囤积居奇,公然向朝廷官员行贿……”
宋小城满脸自责,“都怪我,没照看好大掌柜,让大掌柜一个人去给户部的官员送银子……结果就出事了……”
本来沈溪只当是外戚张氏兄弟见自己不服从他们的命令,借机生事,查扣惠娘租来的船只和粮食,进而威胁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惠娘的罪过不大。
但听宋小城一说,沈溪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行贿的时候被当场捉个正着,简直是百口莫辩!
而且如今惠娘下的不是县衙或者府衙大牢,直接便是刑部大牢,罪行之严重可见一斑,那些受贿的官员罪行自不待言,惠娘作为当事者,情节比官员还要严重。
同时被下狱的尚有大量在京城经商的外地商贾,这次朝廷看来是铁了心对对京城周边贩运粮食的商贾一网打尽了。
第七五八章 心很累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脉也是如此。到了要动用关系时,沈溪才发觉自己虽然做官已经快三年了,但却根本就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对象。
“事情几时发生,刑部那边又是如何定性的?”沈溪跳上马车,让宋小城往刑部而去,顺带询问惠娘那边的情况。
宋小城道:“回大人,人已经锁进牢房半个多月了,是中秋节前发生的事情。刑部那边说正在彻查,尚未定案,不过大掌柜手底下的产业,包括以前属于咱车马帮以及商会的产业,具都被朝廷抄没,幸好大人让小人把一些产业变卖,留下一点儿银子,但也只有三四千两……”
惠娘身家最丰厚时,把所有流动资金以及产业合在一起,大约有七八万两银子,到现在只剩下三四千两,意思就是连以前周氏寄存在惠娘那里的银子也一并被抄没。
连同周胖子原本的产业,这会儿也都被充公。沈溪仔细问过才知道,就连周胖子也受到波及被刑部下狱。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宋小城就算能力突出,这会儿面对朝廷的严厉打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沈溪。
“到刑部问明情况以后再说。事情得从长计议!”
沈溪脸色严峻。本来乡试结束,他还以为可以轻松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却没想转眼惠娘这边就出事了,而且惠娘这次明摆着是中了圈套,否则怎么可能那么巧,她去送礼的时候就被抓了个现行?
但朝廷为何突然要对惠娘下手,沈溪暂且不知,但料想跟自己的得罪外戚以及当前朝廷缺钱缺粮有关。
刑部等三法司衙门均在城西南的阜财坊,沿着西长安街往西走,过了西单牌楼就可以看到几座大开的衙署大门。
到了刑部,沈溪被站班的衙役挡在大门外,不得不递交名帖,许久后才出来一名正九品的检校,惊讶地问道:“沈谕德不是在主持乡试吗?我记得昨天才放榜,为何刚出贡院便到刑部来了?可是奉皇命办案?”
“未曾。”
沈溪明白规矩,衣袖里拿着锭银子借行礼之机暗中递了过去,“有一点事情,想劳烦通报。”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刑部检校对于沈溪的示好并未拒绝,等问清楚状况后才摇了摇头,道:“此案关系重大,非我等微末小官所能牵扯,沈谕德不要强人所难。”
沈溪问道:“那在下是否可到牢房探监?”
“这个……下官得去请示过上官才能做出决定,沈谕德明日一早再来吧。”那人说完,头也不回进入刑部大门,沈溪一时间无可奈何。
“大人,看来……大掌柜凶多吉少!”宋小城又在沈溪身后唱衰。
沈溪怒气冲冲喝斥:“大掌柜吉人自有天相,放心,明日我必定会见到她人!”
沈溪苦无良策,天色渐晚,他开始病急乱投医……可这会儿请谁帮忙好一些呢?找玉娘或者合适,但玉娘哪里有跟刑部沟通的资格?
刘大夏、马文升这些名臣倒是能说得上话,可谁会为了一介商贾,还是个寡妇去坏自己的名声?
至于重面子的谢迁,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沈溪说什么也不能让惠娘有事,他让宋小城找人去玉娘处递了名帖,而他自己则去谢迁府上。
到了谢家门口沈溪被告知,谢迁昨日回家得知儿子中举后,特别交待下人,不许沈溪这几日进谢府。
“还说感谢我,就是这等感谢之法?”
沈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帮你把儿子培养为举人,你为了防备外人说闲话,我这个大功臣连你家门都不让进!?
但沈溪知道,谢迁作出如此决定无可厚非,沈溪只能留下书信,等谢迁回来后应该能看到。
一直到夜幕降临,沈溪才在东四牌楼附近的茶肆见到玉娘。
知道沈溪的来意,玉娘行过礼后,颇为无奈地说道:“沈大人,之前您让奴家办的事,奴家已经办好,但这件事……奴家实在无能为力。”
“这是刑部办理的大案要案,之后或许是三司会审定谳,奴家不过一介风尘中人,何曾有机会与这些达官显贵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