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带着几分悲哀看了江栎唯一眼,好似在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訾倩还未被押解过来,生死不知,这时尚应魁倒是先被“请”到了官驿。此时官驿成为临时公堂,受审的对象竟然是从二品的地方大员。
尚应魁五十来岁,身材微胖,脸圆乎乎的,留着八字胡,一来便趾高气扬:“哪位是沈中丞?”
沈溪坐在正堂匾额下方的椅子上,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说:“尚藩台可真是年老眼拙,本官坐在如此当眼的位置,身着大红的官服,难道看不出来吗?”
“就你?哈哈。”
尚应魁不屑地打量沈溪几眼,冷笑不已,“大明官场,讲究尊卑有序,沈中丞见到本藩台,为何不行礼?”
沈溪放下茶杯,搓了搓手,道:“本官乃是钦差,尚藩台让本官给你行礼,视天子威严何在?再则,本官提醒你,你一介区区罪臣,有何能耐让本督礼遇?”
“沈中丞才是罪人!”
尚应魁喝道,“私自扣押朝廷命官,调集行都司兵马往布政使司治所,意图不轨,如此谋反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来人啊,将此罪人拿下!”
尚应魁在各地担任布政使多年,习惯了耀武扬威,虽然如今沦为阶下囚但依然气势十足,明知沈溪有备而来,也要在场面上争取主动。
可这里的人,都是沈溪带来的,尚应魁哪里调遣得动?
沈溪哈哈一笑:“看来尚藩台的话不怎么管用啊……现在本官定不了你的罪,暂到后堂歇息。”
正说话间,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使常岚亲率兵马到了官驿外,为了避免事态恶化,常岚不敢公然率兵与沈溪对抗,因为久在三边当差,常岚明白督抚的权限有多大。
虽然沈溪仅仅是三省沿海地区的督抚,但其实准确地说,沈溪是福建、广东、广西三省的督抚,三省兵马都归沈溪节调,三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亦归沈溪监察,沈溪虽然不负责三省具体军政事务,但算得上是三省三司衙门的总上司,这也就意味着沈溪的地位凌驾于所有军政大员之上。
沈溪的正差是平息地方盗匪和倭寇,只要沈溪以这个目的行事,三省军政部门都要配合,这也是沈溪调福建行都司兵马到福州的依据。
沈溪有权以剿灭倭寇和盗匪的名义,征调三省任何军队。如果常岚带着都司的兵马跟沈溪统辖的行都司兵马内讧,事后被追责的只能是常岚。
现在要打击沈溪的嚣张气焰,只能从沈溪调兵的合法性来做文章,证明福州城里没有盗匪让沈溪剿,那常岚才能占据法理和道义的制高点。但目前的现状却是常岚连城中是个什么状况都不知晓,只能亲自到驿馆问询,一进大堂就见到沈溪、江栎唯、玉娘等人,还有行都司的军校。
“常都指挥使来得正好,进来叙话!”
沈溪对尚应魁属于针尖对麦芒,但对常岚却非常客气。
常岚是都指挥使,按照官职来说,乃是正二品大员,比起尚应魁还要高一级,但因他是武职,在大明,一个正二品的武将还没一个正四品的普通京官地位高,更别说是沈溪这样的天子近臣,兼任东宫讲官、日讲官的翰林官。
常岚到任地方不到一年,之前掠夺汀州商会的事他并未参与,沈溪没打算跟常岚计较,沈溪要追究的只是罪魁祸首尚应魁和訾倩的责任。
沈溪在已经树下强敌的情况下,不宜得罪更多人,就算沈溪未来会对常岚这样的武将有所动作,此时也要虚以委蛇。更何况,沈溪的差事是要扫平东南沿海的盗匪和倭寇,暂时还需要常岚的帮助。
“沈大人……”
常岚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位少年督抚是要做什么,至于对我这么客气?
很快,福建按察使司按察使陶琰也闻讯赶到官驿。
按察使司负责一省刑狱,是三司衙门之一,不过按察使只是正三品,要低于另外两司负责人。
但沈溪对陶琰极为尊敬。
陶琰,字廷信,成化十七年进士。
陶琰调任福建按察使时是在弘治十四年汀州商会的案子结束之后,陶琰上任,相继将无辜的商贾释放回乡,对商会算是有恩。此人在嘉靖初年官至工部尚书、南京吏部尚书,颇有贤名。
沈溪在驿馆内所设的临时公堂,同时把三司负责人请到,现在就差开堂审案了。
沈溪刚请陶琰坐下,院子里传来哄闹声,却听一个女子喝道:“你们是谁,我要见尚藩台!”
正是訾倩。
等人进到正堂内,訾倩犹自在叫嚷,此时她衣衫不整,刚从火场里被人拎出来,就被套上枷锁押送到官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时正堂内灯火通明,沈溪坐在堂中央,左右两侧坐着的分别是陶琰和常岚,他身后左右还立着二人,就好像左右护法一般,一个是江栎唯,一个是玉娘。
訾倩见到玉娘,喝道:“是你?”
玉娘在这种场合,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是应答了。
沈溪没有起身,笑着拱了拱手:“这位想必就是訾当家,久仰久仰!”
沈溪没有虚言,他对訾倩的确是“久仰”,今天他就是个笑面虎,好像他对宋喜儿的态度一样,今天訾倩落在他手上,他就没打算让訾倩看到明天的太阳。
訾倩刚被人按倒在地,后面又推搡着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位便是之前给訾倩出谋划策,说要烧死沈溪的林姓儒生。
“参见大人,参见几位大人。”
那林师爷可不像訾倩那么嚣张,脸上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惶恐之色,一来就主动跪下,磕头不止。
见人到齐了,沈溪叫人把尚应魁从后堂带了出来。
“你就是沈溪……沈谕德?”
訾倩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尚应魁现身,心情一阵激动,随后用愤怒的目光瞪着沈溪。
沈溪不动声色道:“那是过去,如今本官身为右副都御史,奉皇命节调闽、粤、桂三省兵权,平息地方匪患。訾当家,你不会第一天知晓吧?”
“那跟小女子有何关系?”
訾倩冷冷一瞥,把目光转向尚应魁和常岚,道,“尚藩台,常都指挥使,二位老人家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在訾倩看来,你一个正三品的官在这里嚣张什么?常岚和尚应魁的官职都比你高,这里可是福州的地头,就算我没烧死你,你也别想活着出城。
沈溪脸上带着几分惊讶,问道:“尚藩台,看来你与这位訾当家的关系匪浅,居然让你为她做主?”
“是又如何?”
尚应魁刚好被官兵押解到大堂中央,他站在訾倩身边,手抚着訾倩的脑袋,就好像护犊一样,冷声道,“沈中丞无端调集兵马,扣押朝廷命官、教坊司人等,扰乱城防,本官正要问你之罪!”
第八二〇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尚应魁有恃无恐,他料定沈溪不过正三品,有心对他进行报复也只能上报朝廷,交由内阁和皇帝处置。
不管从哪方面看,沈溪都没资格审讯他,更没资格罢免他的官职,将他问罪。
沈溪脸色转而变得冷峻,问道:“尚藩台有意包庇此罪妇?”
尚应魁冷笑不已:“沈中丞可不要空口诬陷,此女乃我福州教坊司官所之人,一向奉公守法,敢问所犯何罪?”
沈溪笑着拍手:“訾当家好福气,身在风尘,却投靠尚藩台这样有权有势有担当的男人,为你遮风挡雨,就算有罪也会替你担着!”
“哼。”
訾倩脑袋被尚应魁的手抚着,但还是拼命挣扎着抬起头,瞪了沈溪一眼,好似在说,有本事你也找个这么强硬的靠山。
“可惜啊。”沈溪话锋一转,“訾当家这几年于福州城内纠结匪众,欺行霸市,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与匪寇无异。本官奉皇命往东南平匪,铲除訾当家这般为非作歹之人,乃本官责无旁贷之责!”
訾倩狗仗人势,喝道:“沈大人可真会给奴家扣帽子,奴家可是柔弱女流,何曾有本事杀人放火?”
沈溪笑而不语,倒是訾倩旁边那老儒生林师爷讷讷地道:“当……当家的,沈大人可没诬陷咱们……这几年我们的确是做了许多杀人放火的勾当,这些都是当家的您指使手下人做的!可不能让小的们去承担哪!”
訾倩怒不可遏:“老东西,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林师爷一脸冤枉,朝着沈溪磕头:“大……大人,小的全坦白啦,小人所作所为,全部是受当家的指使,只求放过小的,小的愿意招供!”
訾倩一片茫然,倒是尚应魁脑子灵活,明白这林师爷多半被沈溪威逼利诱收买了。尚应魁老奸巨猾做事果决,见情况不对,直接就向身后官兵腰间拔刀准备杀人灭口,可林师爷滑头得很,知道这下把人得罪狠了,连滚带爬到了沈溪身边。
尚应魁没抢到刀,被官兵按倒在地上。
沈溪站起身来,拦在林师爷身前,冲着尚应魁喝斥:“尚藩台,你这是要杀人灭口?”
尚应魁瞪大眼睛看向沈溪:“此等奸邪小人,死不足惜,说话颠三倒四,岂能作为人证?”
“能否作为人证,可不是尚藩台能做主,一省刑狱,不是应该先问过陶臬台吗?”沈溪转头看向提刑按察使陶琰,道,“陶先生以为呢?”
沈溪称呼陶琰为“先生”,显得很尊重,这让尚应魁心生警惕。
陶琰是少有的廉洁奉公的清官,每顿饭只就一碟清淡的素菜下饭,百姓给陶琰的称呼是“青菜陶”,到任这一年多来,尚应魁多次拉拢陶琰不得。
在此之前,陶琰便向朝廷弹劾过福建布政使司在地方上为非作歹。
若非尚应魁忌惮陶琰的威望,早就出手加害,也是尚应魁想到自己即将调任其他地方,福建的地皮刮得差不多了,没必要跟陶琰一般计较。
尚应魁挣扎着站了起来,回头瞪了按倒他的两个官兵,这才冲着陶琰呼喝:“陶臬台,你可要掂量一下,你的家人……”
沈溪打断尚应魁的话,喝道:“尚藩台,你这是要胁迫审讯人员?”
陶琰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他已半身入土,就算别人拿他的家人相威胁,他也不太在意。这样的清官,出了名的耿直和倔强,道:“既是罪妇之拥属,自然可为人证。”
沈溪点了点头,看了旁边脸色有些雀黑的常岚一眼,道:“如此人证就有了……”
尚应魁一甩袖,道:“孤证不立!”
沈溪冷声道:“多叫几个人进来,看看他们是否愿意指证罪妇杀人放火,为非作歹!”
随着沈溪一声令下,门外拖进不少訾倩的部属。
出人意料,这些人明明都在尚应魁的眼皮子底下,却都一口咬定訾倩做了许多为非作歹的事,这绝对不是什么屈打成招,或者是受到胁迫,这些人指证訾倩时,许多尚应魁不知晓的龌龊事都给报了出来。
尚应魁本来靠着訾倩,这会儿不知觉地挪动两步,他惊讶地望向沈溪,沈溪此时一脸气定神闲,脑子灵光一闪:沈溪绝不会是当晚仓促出手。
找了十几个人进来指证訾倩,沈溪摆摆手:“有这些人,我想人证已经足够了。陶先生可有异议?”
陶琰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摇头:“并无异议。”
“那就好……”
“等等。”
就在沈溪准备继续审案时,尚应魁突然喝止,道,“沈……沈大人,这些人……不会都是你找来的吧?”
沈溪撇撇嘴:“这些人本为罪妇之部属,何时变成本官指派?”
还没等沈溪继续审案,那林师爷磕头若捣蒜:“沈大人,小的在訾当家身边日久,平日她所做那些杀人放火的事情,何时派了谁,做了什么恶事,小的一一记录在案,还有訾当家平日对各衙门孝敬的银两数目,双方接收的收条,小的也妥善做了保管。如今盛放罪证的箱子,就在外面的院子里,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有今晚官驿放火,也是訾当家做出的决定,她说要把大人和您的随从,都全部烧死,然后造成意外失火的样子,逃避罪责。”
沈溪对于老儒生林师爷的话很满意,点头道:“訾当家,你还有何话可说?”
“子虚乌有,信口诬陷!”
訾倩发疯一样吼叫,无论是欺行霸市杀人越货,还是派人放火烧死朝廷命官,二者都是死罪,现在看起来证据确凿,按察使司那边怎么都不可能帮她,她死死地拉着尚应魁的裤腿道,“尚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
“哦?”
沈溪望着尚应魁,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好似在说,现在证据确凿,你倒是履行之前所说的话,为她做主啊。
尚应魁被众人望着,脸色红了变青,青了变紫,紫了变黑,最后一脚将訾倩踢开,很明显在这种时候他懂得什么叫弃车保帅,就算那些事都是他安排让訾倩做的,此刻他也要撇清关系。
尚应魁一脸恨其不争的神色:“訾氏,枉本官对你如此信任,未料你竟然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本官身为一省藩台,当维护法纪。陶臬台,罪妇便交由臬司衙门处置!”
他这么说,看似维持法纪,让负责刑狱的按察使司衙门出来处置,但其实是缓兵之计,等沈溪走了,他总有办法把訾倩保出来。
陶琰不敢妄做主张。
沈溪给訾倩定性为匪寇,如此案子就不再是福建提刑按察使司能处置,一切需要交给朝廷钦命的负责平息地方匪寇的督抚大臣沈溪做出决断。
沈溪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道:“訾氏不过是福州教坊司的当家人,无权无势,如何能在福州为非作歹多年?想必背后有人充当其保护伞,咦……之前尚藩台说要为她撑腰,不会就是你吧?”